躯体入怀时,云灼发觉星临已经变得很轻。云雾质感,云雾重量,轻得像是拥不住。
星临的机械骨量与少年人类相仿,体重百分之七十五都是蓝血占重。
直至此刻,血快要流尽了。
星临唇齿张合,眼神空洞着像在呢喃什么。
他声带破洞未好,声音虚弱走形,云灼凑得近了才听得清。
“好疼……”
“云灼,我好疼。”
“我们走。”云灼说着。
唇语给星临,声音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们走,离开这里,到世事不再无常的地方去。
起身时,星临手臂垂落,蓝血顺着指尖滴落时,他听不见痛骂与哀嚎。
烈焰废墟中,流萤指间操纵赤红火线,将寒决明穿刺到血雨纷飞。
血飞溅到祭谈中央,天冬被魇住的痴人环绕,跪在灰石上,捧起故人焦黑的颅骨。
骨灰随风扬洒之处,云灼踏骸而行,怀中星临遍体鳞伤,澄黄电光带起血雨腥风浓重,再也落不到星临面上。
盛大喜乐的典礼,他们却在逃亡,不停地逃,逃出?人群,逃出流言,逃出爱恨缔造的浩劫,逃出世人所定论的对错篇章。
第101章 无关
落寒城巅的继任大典演化成一出血腥闹剧,很快便传遍世人之口,成了继烈虹疫病之后最令人惊悚的传闻。
一为名妓流萤,众目睽睽之下虐杀栖鸿庄主寒决明,二为阁主云灼,继鹿渊一战之后又大开杀戒,祭台血流成河,霜白袍角轻掠,一条血路尸体涂就。
三为怪物星临,一支冰晶飞箭炸出来的蓝血妖邪。
惨剧原委无关紧要,细枝末节也在传闻中消减,但那怪异骨架和迅速生长的面皮倒是愈发绘声绘色起来。
寻沧旧都日沉阁,明明人人身具烈虹之力,却嗜杀成性又与非人为伍,本就不怎么样的名声更是一落千丈,声名狼藉中又被蒙上诡谲色彩。
至于栖鸿山庄现如今如何群龙无首,日沉阁又怎样在传闻中沉浮,一切的一切,星临都不知道。
机器人从来不会做梦,所以尚未离开落寒城巅,他的意识便断送在一大片虚无的黑暗中,再次睁眼时只感到生硬的场景断裂。
胸口一团郁结,眼前是一片青灰色的山石。
星临忽地坐起来。
就在他身侧,云灼正阖眼倚着墙壁小憩,身上鲜血已干,听到窸窣声音便立刻睁开了眼,看到是星临醒来之后反而松了一口气,他被惊醒却像是失而复得。
视线交接,千言万语反而一齐沉默。
对视一闪即逝,星临还是不愿去看云灼的眼。
身下有干草,他们在一个山洞里,洞中不远处的另一角,天冬和流萤正依偎在一起,精疲力尽陷入沉眠,一场血腥闹剧,谁的血都没少留在地上,云灼面上也几分倦色。洞外一片风雨已歇的鸟语花香,可惜还有浓烈的血腥气,无处可去地凝滞在周身。
星临不动声色地伸手在胸口拍了拍,隔着破烂的黑衣摸到那颗硬石,攥紧,嗡鸣眩晕舒缓几分,直到掌心开始硌痛,才开口。
“你现在讨厌我了吗?”
完整的声带,线条干净的侧颜,他崭新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又是那个完美如初的星临。
云灼诧异地挑了下眉,伸手过来时牵动伤口,随即轻咳起来,沉滞的血气隐隐浮动起来,星临在忐忑不安中看见云灼边咳边笑,从来没懂过为什么会有人可以把截然不同的神态杂糅得这样隽然。
他握着琥珀的手被执起,云灼将他揉进怀中,一只手覆在他后脑。
“我一直都很讨厌你。”云灼道。
云灼身上的气息包裹住星临,血浇过的雪松,辛辣的复杂味道,气息刮擦肺叶,星临不由得闭上眼,声音也闷在怀抱里,“如你所见的那样,我真的是个异类,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云灼咳声止住时不以为然,“你从来都与众不同,在我眼里,你从来都是人群里的异类。”
“云灼,我说真的,”星临推开云灼,看着他认真道,“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星临迎着云灼疑惑的目光,扒开自己的领口,骨瓷颜色的皮肉上响起机械伸缩声,随即莹蓝色的光芒映亮了两人面庞。
星临将一颗心脏捧到云灼面前。
拳头大小,蓝血淋漓,乌金色泽架构起人类心脏的轮廓,湛蓝软膜联结金属构造,内里有莹蓝光芒飞流轻转,看起来像件造型新异的工艺品,却在手中规律跳动,有数不清的、颜色各异的线连进星临胸腔那个洞口中。
“我的骨架与皮肤都可以再生,但你只要往这里面注入电流,强力一些,摧毁这个,”星临道,“我将不复存在。”
异世技术令人费解,星临说的话却更让云灼警觉,“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如果你觉得我是蓝血妖邪,是烈虹传播的罪魁祸首,或者说,你现在不这样想,以后却改变了想法,”星临平静地阐述,将云灼的手覆在自己的机械心脏上,“或者说,哪一天你不得不了结一切,你都可以杀了我。”
他在云灼面前剖解自己,也葬送余生的一切悬念,将致死的权利拱手送到云灼手上。
蓝血中黏腻的跳动,云灼拒绝道:“你不必设想这种可能。”
星临道:“你能赋予我生命,自然也可以杀死我。”
云灼静静地看着星临。
星临知道云灼懂得了他的暗指,只是以沉默来回避。他刚醒来时就觉得不对,落寒城巅被当众射穿,连带着此前与叶述安和寒决明的一场激战,他的能源早就该被不间断的修复竭尽,蓝血也该损失见底,可睁眼时,机体反而呈现一种万事大吉的蓬勃:能源丰沛,蓝血充盈,一切修复如初。
一场大战之后他却宛若新生。
体内能源可找到来源,星临将唯一的不解道出口,“我体内补充的蓝血是从何而来?”
“天冬给你灌了蓝茄花汁。”云灼道,“走投无路,只能试上一试。”
走投无路的尝试,将未知物种与血液颜色相同的偃人归于一类,这是人类情理之中的常规思路,却在星临脑内遗留疑惑,这世界有太多星际时代没有收录的元素物质,其用处也暂为不可考,起初是仅凭血液颜色将他与偃人共通,现在他体内运转的蓝血,百分之七十五的偃人支撑他。
蓝血充盈有迹可循,能量充沛的缘由更是显而易见,就藏在云灼避而不答的神态里。
星临一口气喘不顺,“你给我喝了你的血对不对?”
云灼不答,只反手将机械心脏推回星临的胸腔,“以后别再说那种吓人的话,我不想听。”
金属封闭的同时,星临翻过云灼的手腕,血衣下掩盖一段雪白绷带,困缚着腕骨,随方才的动作又洇出几丝血色。
云灼的扇刃半开,落在两人身侧的干草中,扇面血迹层层叠叠,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最新鲜的一层该是云灼自己的。
星临现在喉咙中的铁锈味还残留,喉头滚动着云灼的受伤再失血,怎么咽都咽不干净。
艰涩吞咽着,他心口那团郁结愈发鼓涨,有压不住的火气陡然丛生,燃得他神情生冷,“我也不喜欢这样。”
他抬眼看着云灼,“我更讨厌这样!”
“你知道吗?扶木其实是因我而死。叶述安从那时就开始想要击杀我了,鹿渊书院发生的一切我都讨厌,你为我而中箭,一场混战里扶木因我而被误杀,现在,婆婆又为了……”
距离不远,流萤沉睡中紧皱的眉仍显悲戚,星临看得一清二楚。
他满手掏心过后的蓝血掩住了面,气焰嚣张转瞬间变成失神轻声,“我从来不想为了被接纳而成为人,我本来没有生命,你们又为什么要赋予我生命的重量。”
死亡对他本没有意义,现在,一身机械骨骼是叠加两条人命之后才修复依旧,又怎样在刀光剑影里继续孑然一身。
一路走到这里,爱意不知所起,仇恨烧红眼眶,遗憾空落,负罪沉重,这世间千百种炽烈与微妙难言,他哪能永远一尘不染,永远崭新如初,永远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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