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抱住蹴鞠,从毫无温度的球体上汲取几分力气,转头拔腿狂奔,几次被满地不长眼的障碍绊得差点摔倒,始终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同伴们在巷口围上来,他看着他们指手画脚地在朝他喊着什么,他只能从那些高昂的声音中听到,大概是现在全镇的人都在往鹿渊赶,他能从同伴们激动的神情中,模糊地猜测出大概是出了什么大事,但他的脑内画面还滞留在巷尾,滞留在狰狞的伤口和清澈的眼睛里。
天色又暗了许多,月在天幕中挂得隐晦。
星临在角落里蜷着发呆,手里攥着一个孩子的怜悯。
他的掌心冰冷,他拼凑起的扶木更是和他温度相同,所以他就算是攥得紧,糖葫芦的那层甜也不会化掉。
他歪着头蹭蹭扶木的头发,展开掌心仔细端详着那颗糖球,这里光线有限,可糖衣依然晶莹得很剔透,他记得这东西的味道,很有欺骗性的味道,入口时是纯粹的甜,显得后面的酸让他难以忍受,他不是很喜欢尝这种味道,但用一串糖葫芦就能逗得到那个表面冷淡的人,看那人开心得那么别扭,他总是觉得这东西又好玩又神奇。
这时他脑袋里又响起一道童声,小孩说出最后那句话时,他应激地几乎想要杀了他。
他的痛脚被精准刺中,一句话被他掰碎了反复咀嚼,品到舌根翻上一股虚幻的苦楚。
巷口的喧闹声渐渐远去,血红的夕阳落入地底,鹿渊书院倒塌的噩耗飞遍整座小镇。没人再有精力和时机去察觉,幽长的巷子里,两具残缺的行尸走肉在阴影里相互依靠。
星临拥着他冷彻的希望,看着掌心的糖葫芦,终是将它填进口中。
霎时间,一阵轻微的甜蜜驱逐了舌根处的苦,这本来是件好事,可下一刻,那颗糖葫芦在他口腔中爆发出强烈的甜。
那股甜很锋利,划破他一路走来困顿的麻木,甜到他痛苦。
他忽然明白,现在的他是吃不得这种好东西的。他分明已经没有痛觉,那敏感得异常的痛觉终于消失了,他却感觉自己四周被疼痛围困。这疼痛不是源自躯体,却强烈到前所未有,四面八方地挤压着他,以至于他无法忍受地垂下了头。
有一根机械神经一直凸凸跳着,造成不间断的眩晕和隐痛,怎么都摆脱不了,没有在呼吸,鼻间却一直是灼热的,眼球干涩,转动时牵动那根异常的神经,眩晕更甚。他很不舒服。这具机械骨架像是在禁锢着他,像是有异常的高热在煎烤他。
他忽然感到极度疲惫,忽然觉得好折磨,觉得这一切都难以忍受。
他咬碎了口中的糖葫芦,糖衣碎成几片锋利碎片,划破口腔,他被其中一片呛住,机械性反射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他感到眼眶一阵湿意,一滴泪水毫无预兆地落上衣袖。
星临没料到一阵咳嗽竟能挤压出机体的残余。
他止不住咳,以至于泪也止不住流,他烦躁地用胳膊来回地擦,扶木滑下他的肩,倒进稻草堆里。
他依赖于蓝血而运转的生理模拟机能大半停止运转,他知道自己不能吞下这颗糖球,他将它吐在地上时,终于停止咳嗽,可眼泪却从无色转为湛蓝。
星临在角落里蜷成更小一团,眼睛藏进袖子,与生俱来的冷硬全部溃散在此刻,他的痛哭没有声音,全部渗进了粗糙的布料里。
如果不是这一颗锋利的糖葫芦,他还不知道自己有泪可流。
残余液体支撑不了悲伤多久,流干之时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再去计算最后一次的计划,可注意力涣散得不受控制,不知道到底程序错乱还是强烈的精神意志,他只知道自己疲惫不堪,想要睡一觉抛却世界。
星临闭上了眼,背靠着鹿渊镇巷尾的一堵墙,这堵墙冰凉坚硬,就像云灼初到日沉阁时,倚着做尽一场大梦的那堵。
第133章 告白
“云灼,我知道你不可能会看到这些话,它们记载在机体的运行数据里,会随着我的消失而消失。其实自从我把水果刀刺进少将的皮肤时起,我就已经不需要再做记录运行日志这类强制性任务了,现在打开这个界面,甚至有些陌生。
虽然这运行日志写得实在多此一举。
但没有办法,我现在太想说话,即使在这里自言自语很傻,可我能想象是说给你听。
你其实没能见到后来的星临,不知道我现在有了什么样的变化,其实我想带给你一个好消息,很值得庆祝,是必须得买足十串冰糖葫芦来好好庆祝一番的程度。
那就是我终于学会做梦了。
我想你一定不会觉得意外,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其实连梦也不会做。
但我自己很意外,原来做梦并不难,倚靠着一堵简单的石墙就可以。
这让我想起初到日沉阁的你,那时你的梦里有什么?是像我的梦一样,里面有从前吗?
我的梦里,颜色都回来了。
我梦见一个寻常的下午,阳光很好,日沉阁的院子里有错落的竹叶影子,扶木追着他那只瘸腿鸭子,在木傀儡之间跑得头发乱翘;庭院外,闻先生正沿着小巷,慢悠悠地外出归来;有一抹红色身影,推着沉甸甸的轮椅在都城的青石板上与闻先生擦肩而过。
天冬从二楼探头,阳光给了她好气色,她从楼梯上跑下来,赶去迎闻先生,她跑得有些急,脚步声惊醒了树下小憩的你。
你还是一身白衣,衣摆散在草坪上,光落在衣摆上,映得整个人都好朦胧。忽然感觉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你接过闻先生的包裹,放在石桌上展开,里面整齐地码着偃人零件,和一纸有关于食人老者的悬赏令,扶木看它们的双眼发亮,他开心得很吵闹。我停在这里,想永远留在这里。在我长久的注视里,你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我不知道扶木又说了什么,只看见你们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这时琉璃瓦反射的光灿烂到绝无仅有,你们都被光晕包裹着,你的笑是熟悉的轻浅,眼角的弧度也好看得安然无恙。
我在这一刻里,忘记了追寻,只是看着这样的你,就能感受到幸福。
我喜欢这样,这个下午的你们很好。我想,在我们没有相遇之前,日沉阁有过无数个这样的下午。这时的你们默契地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往,把秘密都藏好。故乡的谜题、蛰伏的追悔、夭折的理想,还有那些回不去的从前,统统绝口不提。不同的执念藏在日沉阁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也归功于这些执念,你们能一直走在路上。
有的顿悟来得太晚,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
有很多事情,最好的结局是没有结局。
即使那样的幸福画面将我隔绝在外,梦醒之后我仍然庆幸,在虚幻中看到了一种能让你们一种走下去的可能。
云灼,其实我常常感觉你很脆弱,更不可触及,有时候我会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走近过你。
或许我,也并不是你和我一直以为的那样。
或许,星临一直都是懂得爱的。
只是诞生环境注定了我擅长以恨来解读事物,连爱也以恨来解读。
人类的负面我总是看得很清楚,却总是看不透你。我只能看清你死本能占据高峰,自毁倾向像一簇在刀锋上跃动的火,甚至连你的愤怒与悲观都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鲜活。
我诧异于你的这些负面特质与我的本质高度重合,可也正是这样的高度重合,说明了你和我不该相遇。
我一直知道,你不是一个开心的人。
我们相遇在错位的世界,我站在异样的时代的帷幕前,面对离别无能为力。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救赎,没能参与你天真的从前,也留不住后来沮丧的你。
而你给了我太多。无条件地接纳我,风雪里说要庆祝我的诞生,而我的诞生其实毫无温度。我第一次睁眼时,是在实验室里,那色调高度统一的纯白,干净得近乎将我致盲,有人类的声音在问我名字,我就回答字母与数字的组合,不假思索。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是这样遵从程度定式。我本该一直这样。
可我偶然地产生自我意识,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偶然地与你相遇。
我与这个世界的关联,就是那些慷慨的温暖和最特别的你,后来,我们追寻着执念而一路走到底,被更多错综复杂的偶然推着走向毁灭,没人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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