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谷避世?”那道不甘的声音不可置信,“不能!云归谷都不管的话,咱们可怎么办啊?!”
“云归这叫一个通透呀,什么悬壶济世,都是狗屁,自己命要是都没了还悬什么壶济什么世?”
云灼被钉在原地,隐约间,那晚的雨声去而复返,那雨滴像是一滴滴跌在耳膜,如同医馆里的字字句句一般振聋发聩。
“云归谷那种为自全而做的打算,难道就不觉得可耻吗?”草席上有声音愤愤不平。
有将死的理中客分析得头头是道,“哪里仅仅是自全。云归谷和王族一样,已经知道这病没救了。云归谷中比那寻沧王宫还要安全太多太多,谷一封,哪还用得着管我们。一年后人都死绝了,到时候再出来,各势力元气大伤,他们能成这天下的新王也说不定。”
从前云归谷是医术高超,是普济世人,是悬壶济世活菩萨,赞誉与感激捧得那般高。现在不同了,一次不作为,可以抵消以往无数次的善行,百年来的作为,在言语里化作乌有。
“世间劫难中,还想着分一杯羹的,实为豺狼小人!”那人掷地有声。
云灼回过头,“不是。”
他那一瞬间的声音戾气太重,众人诧异停住,不知这贸然闯入又匆匆离开的少年突然间发什么狠。
“不是你说的那样。”云灼看着方才高谈阔论的人,他像是被人狠狠踩上了一脚,表情认真到可怕。
那人惊讶过后,不屑转瞬间便回归,他眼角的纹路都宛若渗进几分讥笑,“怎么?事到如今,云归谷还有拥趸?睁开眼看看吧,他们不管世人死活的!”
“云归谷内率先爆发了疫病。封谷,就是因为知道传染性极烈,致死性极强,不愿连累世人。”云灼看着那张仿若洞悉一切的脸。
“云归谷内率先爆发疫病?”那人反问,“照你这么说,云归人是不是也率先死绝了啊?”
措辞直截了当,直指要害,刺得云归唯一幸存者耳膜生疼。
暴雨如注的浇洗真的去而复返,族人的血液,带着腐臭气息,日日夜夜以来,如同已经渗进云灼的躯体,泡烂他的骨骼。
“云归谷,”云灼道,“确实已经覆灭。”
一句真相的吐露,让云灼咬紧牙关,让云归的最终结局被他用一句简短的言语总结,那些纯白而温暖的曾经随着这句话语而逝去得更加明确,他在千夫所指里放下骨血里的骄矜,妄图解释一句。
医馆内众人皆是一愣,随即面面相觑,一双双浑浊的眼睛互相对视。
随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人笑得喘不过气,“这是我得病以头一回被逗乐哈哈哈哈!”
“哈哈哈你当我们蠢吗?云归谷那地势,那条件,就算天下被疫病倾覆,它也合该是留到最后的那个!何况这寻沧都城的百姓还留有大半!云归谷覆灭?笑死了!”
屋内充斥着快活的笑声,云灼像是被挤压又像被刺痛,他看了十六年纯粹信念的眼睛微微张大,错愕地看着前仰后合的人们。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这场疫病下,剧烈的不幸滋长的阴暗很庞然。善言并不存在,真相也不重要,只要怨气与不甘有的放矢,便是痛快。
“轮得到你来胡编乱造,为他们打抱不平?先活下来吧,说不定明天火里烧的就是你。”
云灼几步快走过去,“我是云归人,我所言句句属实。”
云归谷众人在做出封谷这一决定时,便已是无心顾及误解与否,他们舍弃了世人的评判,或者说,可能根本不在乎。逝者已矣,世人口中是非曲直全然听不到,宁愿活着腐烂,任由痛苦蔓延,谷中人至死也问心无愧。只可惜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要听着云归谷在世人口中的模样,任由一张张嘴将真相生杀予夺。
那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听云灼说话,眼睛圆瞪,“你话本是不是看多了?云归谷的医师哪个不是有头有脸!你又是哪儿冒出来的臭小子,嘴一张就知道信口雌黄!”
旁边草席上,有位书生半坐倚着墙,绝望道:“什么世道。疫病侵袭,王族败坏,横尸遍野,随便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在医馆里站上半刻,沾上几丝草药味,就敢自称云归人。可笑至极。”
“云归谷真死绝了?有本事就领着我去观赏观赏这群缩头乌龟的墓啊。”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云归谷日后真的覆灭了,也是活该。”
“平日里那般捧着云归谷,他们竟敢在浩劫席卷时沉默。事到临头却想躲开,让别人来承担这个责任,那天下的祸害,必然集中到自己身上来!”
“就是,死了也是活该!”
云灼怔愣,像是目之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
他视线的焦点丢失在压抑已久、终于找到宣泄口的群情激昂里。天生附骨之疽一般的病痛,始终没有击垮云灼,那一刻,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几乎压倒了他。
死了也是活该。
这算什么?
那些为一纸病状熬得眼睛通红的夜晚,他亲眼目睹,那些始终坚守的意志与祖训,他耳濡目染。最后的最后,为了防止疫病传出肆虐,不惜将整个云归谷变成熔炉。
他的亲友与族人到底为何而死?
大雨滂沱时,凋落在腐烂脸庞的霜晶花他们没看见,封谷禁令下达的纸张,母亲落下颤抖的笔触时,怎会不知谷中人命数几何。
这些唾液横飞趾高气扬的嘴脸,一张张不停张合的嘴,不堪的医药世家,自己以为光辉灿烂的信念,被人三言两句就踩在脚底。
那些为之付出生命的甘愿和信守,值得吗?
云灼感觉自己在剧烈发抖,但其实没有,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出了一背冷汗而已。
吵吵嚷嚷声中起哄声也不停,“这就没话说了?继续编呗,反正咱们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天亮,接着说点好玩的。”
“哈哈哈,说说该死的人是怎么死的。”
一股莫大的悲恸和怒火,一下子席卷了云灼,在他体内蔓延得接天连地,近乎将他整个人吞没。紧接着,有莫名的灼热隐隐在胸口蔓延开来,伴随着怒火倏地烧遍四肢百骸,下一刻,他的喉头腥甜,唇边随之渗出一缕猩红。
没有任何疼痛感,如同只是被怒意催动出没有下文的一口血。
正在此时,医馆外传来一阵吵闹声。
“就是这家!最后的一位医师今早死了!剩一批病人在里面!”
“把门钉死!别让他们跑了!”
木门被熟练的速度关上,木板封条被钉入的声音无情响起,馆内原本动作懒钝的病人们突然炸了起来,手脚并用地朝着门口奔去,一阵狂乱的风一般,刮过云灼。
云灼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幕。
方才各位理中客的面孔变了,变得恐惧,变得惶急,他们竭力拍着门,啪啪作响,慌乱力竭地呼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们要把人活活烧死啊!”
门外人们不听门内的呼救,火油泼洒的声音和气味便是他们的回应。
呼喊声尖锐起来,“救命!我没病!我没病啊!真的!”
“你们不能这样!你们是不是人啊!!!”
火把投掷纷至沓来,火舌噬舔木质又快又猛,势要将这已经无用的医馆与里面的脏东西尽数净化。
温度飞速攀升,云灼捏紧了拳,又松开,反复几次,眼尾阴影被渐起的火光拉得时长时短。
一根即将崩断的弦在他脑海中发着颤。
最终,他还是选择将腰侧的剑出鞘,快速出剑将身侧木窗劈得七零八落。
木屑落下,透出几道通往屋外的光。
“那边!!!”歇斯底里的一声,充满惊喜。
那阵狂乱的风又朝着他身侧的窗户刮来,火势在火油的助长下蔓延得极快,屋内已经烟熏火燎,一道道狼狈的身影挤在一扇狭窄的窗,蠕虫出洞一般往外涌动。
云灼透过身影的缝隙,看见窗外人们的模样,那一张张急着堵塞出口的面孔,在灼烫高温里,也被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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