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旻推门进去,看见好友伏在书案上,墨汁满桌都是,颜料乱七八糟堆放着。
“你来啦!坐坐。”秦翌没顾得上抬头。
“我听说前天早朝赵复向皇上请罪,给他儿子判了个充军,赵复则是怜其功绩留任听用。太后也晓得其中利害,没去说情。你说怎么闹得这么严重?”秦翌铺平了纸,勾了几笔墨色树枝,开始胡乱地点梅花。
“赵尚书身居高位,不能以常人的身份去看待,圣上必然有他的道理。”温旻端坐,看了书案一眼,那纸上晕开团团墨迹,把绘者的胸无点墨展现得恰如其分。
他默默地想着秦阁老那张黜邪崇正的脸,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人和庙堂之上经天纬地的德高老臣之子联系起来。
秦翌画成了,美滋滋在纸末落款,硕大一枚印章落下去,红艳艳的“han章”二字十分抢眼。
温旻别过头,觉得此人实在有负此字。
“官场这些弯弯绕绕我也想不明白,这事虽然这么结了,可咱俩还没完呢。”秦翌扔了笔,没骨头似的歪在椅子上振振有词,“你得请我喝酒。”
温旻道:“我这不就来了吗。”
秦翌喜道:“红菱台西边新开了家馆子,叫青旗斋,请的据说是江南来的的厨子,做的虾泥莲子蒸可是一绝。我惦记好久了,可我爹非不准我去,顿顿关我在家吃饭,兄弟我吃素都吃出草来了。”
他哀极叹气:“纵观我朋友之中,只有秀棠可以救我于水火啊。”
温旻支着头,环视一圈书房:“难怪你弄了这么一间宅子。”
“我难啊!”秦翌哭丧着脸,“赵文良发配去了麻河,他那间屋子被圣上收归国库了,要是我买了,我爹要打断我的腿!可怜我心心念念这么久,到头来只得了这么一件小破庐!”
温旻有心提醒他:“他那宅子价值万金,你若买了,不怕你爹步赵尚书后尘?”
“不会!”秦翌摆手道,“我家几个叔伯经商赚钱,皇上心里跟明镜似的,哪年不是我那几个叔伯捐银捐粮。秦家发迹就早,我家祖爷爷盐商出身,百年前就是富商,田产宅院遍布大梁,账目条条明晰,哪是赵氏代代官宦能比的,我花钱可不用偷偷摸摸谨小慎微的。”
前年才购置了新宅院的温指挥使心中一梗,险些没给这穷奢极侈的富贵公子激得喘不上气。
秦翌没注意到他的语塞,自顾自伤情:“我爹是家里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了,他老想让我也读书入仕,可我哪是这块料哇!官场于我如刑场,怕是官服还没披好我就被吞得渣儿都不剩了。皇城就像个牢狱,此生若有机会,我定要飞出去的。听说夷海就不错,夷海诸岛的打渔姑娘都水灵灵的......”
温旻凉飕飕地说:“你的气喘之症痊愈了?”
秦翌脸上的笑僵住了,他自小患有气喘之症,遇到心情大起大落,便会气喘不止,形如癫狂。
近两年被关在家里,症状便好了些,就连自己都快忘记了。
他讪讪道:“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收了桌上的画纸,胡乱往书架上一塞,秦翌忽然回头问:“那个商闻柳怎么样了?”
温旻找了本书翻看,听秦翌提到这个名字,愣了愣,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日诏狱中炯炯一双雪眸。
他把嘴角压得平直,不泄露出一丝情绪,云淡风轻道:“命大放出来了,圣上赏了些金银,赐他去太医院养伤了。”
秦翌道:“我听说那翰林院里的都已经陆续领官上任了,难道没人向他传达?”
“有那样的前尘旧事,想必京中没有什么朋友,他遭逢此劫,会不会继续留在京中还未可知。”温旻想了想,看向秦翌,“你怎么这么关心他,不似你的作风。”
“现在说起我还心ko疼,”秦翌扼腕,“三年前殿试我爹上奏给他说情,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青云生的墨宝要送给我爹,青云生是谁啊,那可是享誉大梁的书画大家!可是我爹那个轴劲你也知道,哪儿肯收呢!我知晓此事时已经晚了,否则定要收了那副画,挂在书房多有面子啊!他现在落难了,我要是去雪中送炭,说不定他就把那画送我了。”
温旻道:“你以秦阁老的名义去要,他未必不肯给你。”
“万事都说破了那多没意思,况且我也不敢污了我爹的名声。”
秦翌瞧了瞧窗外天色:“天色也不早了,正适合去喝酒。趁着临宛河还没结冰,咱们还能去弄艘游船来玩玩,鲜食羹汤,泥炉煨酒,说不定还有岸上美人,足此消夜永啊。”
温旻站起来一抖袍子:“你还真是不客气。”
秦翌嘻嘻笑:“难得秀棠请客,自然要吃个尽兴。”
便一道出了门,步行前往。
青旗斋食客不少,二人乘兴而去,也不带随从侍候,亲自去订菜,险些被挤破了头。
好在一会是要去游船上的,秦翌白白净净一副弱质模样,只得由温旻亲自去馆子里挤,好不容易点完了菜,温旻已经彻底失去了吃饭的兴致。秦翌见他出来,眉飞色舞地指着一处地方:“你看那是谁。”
温旻没什么好脸色,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个修长的背影,罩着一件浆洗发白的旧棉袍,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步履微微蹒跚,乌黑青丝下微微露出一截苍白脖颈,犹有暗红笞痕。
秦翌说:“商闻柳。”
温旻皱起眉,他应该还在太医院才是,看现在这状况伤也没好全,怎么会在这里?
他目光锐利,数丈外看得清清楚楚,看清了商闻柳怀中所抱之物,便了然。
秦翌还念着青云生的墨宝,撺掇道:“咱们去帮帮他?”
“徒增是非,不去。”温旻说。
“怎么个说法?”
温旻收回目光:“他怀里抱的是吏部的文书,此处又是去吏部的必经之地,想必是见旁人都已经领官上任,心里着急才跑去自找麻烦。”
赵复才被牵连留任,这时候吏部的人能给他什么好脸色?
“我当他是个清流,原来也不过是个俗人。”秦翌摇头叹道,“当官就够累了,当京官更难受,低伏做小奴颜婢膝见得太多了,他们哪个不是经纬之才,可都挤破了头要做尘垢秕糠!”
温旻转头往游船去:“京城锦绣成堆灯火不夜,谁不想留在这,你没有见过便是睡露天的草席也要留在皇都的乞丐?”
秦翌奇道:“你们一个个都说京城好,我却看不出哪里好,人若真到了露天睡草席的境地,那真就是命如草芥,任谁都能踩一脚,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温旻不说话。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前面就是河港,三两游船上灯火如炬,他不禁抬头,看见黧黑穹顶上高高低低的楼阁,飞檐伸出的尖角撕开夜空,檐角挂着圆圆小灯,一层又一层,像要展进见不到尽头的碧落。
他忽然想起朔西边境的辽远天空,那样无遮无拦的,云阔天高的荡阔天境,幽蓝的水和晶莹冰凌,远远自北方的莽原和朔风中扑来,根植在他所有的梦境里。
——朔西到京城,实在太远了。
从红菱台去黄门巷,来回不过一盏茶。
再沿着巷子往前行百步,就是当朝大理寺衙门所在。
来路灯火喧嚣,至此一径衰败,隐隐还剩些笑语飘来,如隔帘观花,将火树银花隔在红尘世界。
再向前行,笑闹便渐渐隐去了。
商闻柳一瘸一拐走着,地上青砖并不平坦,这路上灯火又暗,不得不谨而慎之。
来时并非没有看见温旻,商闻柳想来还是后怕,好在那人似乎没有发现他。想到诏狱中那番隐秘谈话,商闻柳心中一阵悚然,冷汗涔涔,迎着风起了一身小疙瘩。
那锦衣卫叫他写一份谢恩疏。
写文章原本是拿手事,但此遭手中湖笔却有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疏表是何用,上敬帝王是如何后果,他又怎么想不到。只要下了笔,免不了卷进一场腥风血雨。飓风过境,伏草惟存,他从前也是这么想,可是身在此处便是所有暗流中心,哪里能安心做一株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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