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是一张嘴,难免有不牢的时候,既然是锦衣卫押送他,不如——”
郑士谋挥手打断:“锦衣卫同知江抚,昨日往我这递了名刺。”
洛汲一惊。赵二的案子是锦衣卫指挥使办的,知内情的都明白是怎么个说法,江抚向来不和他们指挥一个鼻孔出气,怎么今天......
“外面怎么这么吵。”郑士谋有些困意,微眯着眼,撑肘支起头,挑开了话题。
“来时下头在斗鹌鹑,想是分出胜负了,我去同老板说说。”洛汲说着,推了门站到护栏前往下观望,红羽那只蔫头耷脑,喙上鲜血淋漓,差不多是死了。赌徒三五成群,畜生一般嗥叫,洛汲一阵嫌恶,他叫来老板,吩咐两句,转头又回去。
“老师?”
郑士谋额头磕在桌上,好像睡着了。
洛汲走近了,轻轻推了推老师,郑士谋一声不吭,鸟羽一般从桌上滑落下来。
入伏之后,天气愈来愈zao热。
京师传来消息,果然是命锦衣卫押送河监祖成进京受审的调令。
商闻柳被扔在马背上时拉伤了后腰,颈子也又酸又麻,叫医官来拔罐推拿,这会儿正在cuang上俯卧休养。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并不意外。
王白是南关决堤案里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他的私印在仓促之间无法准备,这就说明王白对他会来这里早有谋划。先是王白,后是商闻柳,无论谁占上风,都不会波及到京师。正如鹬蚌相争,真是好缜密的心思。
这桩案子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祖成收监意味着他很快也要回京奏事。商闻柳趴在塌上,cuang柜上堆着医官留下来的药酒瓶,他不好意思叫人来,伸膀子够了一瓶自己往酸痛的后颈子上揉。在这之后,赈济的善后会全落到朱文逊身上,先前出了乱民那样的事,他再怎么傲,也不得不放低身段行事,而且还有冉槊能做个牵制。
最让商闻柳担心的是接下来的秋收,今年的农人需要休养生息,东北一带的收成指定完蛋,北边的将士军粮是一定要供上的,那北方百姓的ko粮就会变得拮据。而南边因为连日暴雨,减粮赋的折子已经批下去,因此今年不仅收成不如人意,连税收都少得可怜。
南关想必也要减赋。正赋是免了,但还有看不见的杂税,南关的鱼鳞册他始终没有见到,法久弊生,据报南关的可垦田地逐年都在减少,报上去减少的是盐碱地,但盐碱地杂税照样要收,这样徭役日重却不加以整治,在眼下关ko无异于厝火积薪,太容易发生农户逃亡的惨事。本就摇摇欲坠的农事,一旦再出现天灾的打击,暴乱是可以想见的。
养政先要养民,朝廷怕的是揭竿起义,黎庶怕的是饿肚子。自古农政分不开,所以一定要用心维稳。但是很难,士农工商,农最劳苦,恢复起来也最难。南关已经隐隐出现农事失度的景象,这就必须有人施典拨乱。他隐约有一股冲动:要不要上书留在南关?
屋外阳光陡然倾泻进来,硬底的靴子磕在砖石上,来人并没有刻意放轻手脚,泰然负手进来。
“温指挥。”商闻柳忍着酸痛爬起来。
“不用起来,你在涂药酒?”一阵清风扫来,“脖子还疼?”
“洒得到处都是,也不知道留个人在边上。”温旻替他擦净药酒,伸手在颈子上揉搓。他力气正好,先把商闻柳捏得挺舒服,紧接着意识到是指挥使在给他揉颈子,立时又惊又羞,浑身硬得像截木头,干干巴巴地说:“叫侍候的人来吧,指挥使哪能干这个。”
指挥使的指腹很粗糙,但是力道柔和,商闻柳舒服得两眼飙泪花,声音闷闷地从枕头里传出来:“来、来人啊!”
“朱佥事带人去巡视流民巷,院子里没有闲着的,剩下都叫去放粮棚守着了。”温旻慢悠悠地说。
“啊。”商闻柳片刻接上:“我不疼了。”
那手才放下来。温旻捏着手帕把指腹沾的药酒擦干,又取了扇子,在边上给他打扇。商闻柳诚惶诚恐:“指挥使,您不必如此。”
“商督抚。”扇子停了一瞬,微风继续送过来。
“两次都让你陷入险境,我很内疚。”商闻柳拿眼偷看,正对上那人真诚的眼神,没有丝毫揶揄的意思。
“哪里的话,是我莽撞了......若非我自满,王白也许不能逃脱。”
屋子里药酒的气味很重,温旻换了个姿势坐在cuang边,他不经意一望,呆了。这cuang帐不知道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扒拉出来的,顶上大咧咧缝一块补丁,洗褪色的一个喜字,还挺喜庆。
“......”
“指挥使?”
温旻回了神,说:“来时一打岔,险忘了正事。昨夜回去后,我重新调了王白的履历。王白从去年才被纳入户部当差,一直不见什么水花。他是受何人指使,督抚可有眉目?”
他隐瞒了云泽县那桩案子,事涉太广,商闻柳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
商闻柳闻言沉默须臾,“锦衣卫都查不到的事情,下官自然也没有头绪。”
这下子把两个人距离拉开了。
自己有所隐瞒,何以获取他人真心。温旻摇扇子的手停下来,折扇捏在手心张了又收:“说来也是,我以为督抚在大理寺阅览刑狱旧档,能在这上面寻到些蛛丝马迹。”
“旧档也不全在大理寺,轸庸年后刑部陆续接调了一些大案的卷宗。”
也是大理寺落没后的故事了,当年都察院的陆施静上书重审近十年的大案,自薄云关尘埃落定后大理寺卿的位置一度空悬,无人主事,这些旧档就由刑部出面,一一揽过去。
“回京后奏禀金殿,想来陛下会容你借阅。”扇子重新打开,这回却些许急躁。
“祖成既已伏法,京中就没有什么需要调查的了。”
温旻一梗,这是还记着云泽县那茬呢。
商闻柳吸吸鼻子,头侧去温旻那边:“说来从昨夜下官就一直想问了。那把刀......指挥使怎么一直随身带着?”
温旻沉默片刻,说:“临行前常用的匕首卷了刃,随手拿的。”
商闻柳把头埋进枕头里,温旻看见他的肩膀明显垂下去,他觉得好笑,但此情此景只好憋着,便板起脸看着帐顶说:“初次见这刀我就觉得是把神兵,深藏鞘中,昨夜乍一见锋芒,果然是锐不可当。”
说完了,才发现那双点漆目直直看着自己。
“......现在要回去,我还能舍下。”
商闻柳撑起头,鸦墨一般的鬓发落下一缕,贴在脸侧:“我幼时胆小,父亲才赠我宝刀壮胆。”
该是个笙磬同音的家,温旻听着有点羡慕,商闻柳继续说:“现在成人,当为大丈夫负举天地,何言畏惧。”
这话说的,还挺神气。
温旻实在绷不住笑意,收了折扇,轻碰他的额头,带了点上官的威严教训他:“昨夜险象环生,下次不要再这样了,太危险。”
第79章 医官
骄阳炎炎,流民巷内恶臭不堪。住在这里的灾民拿破布头缝成了厚帘子,隔在敞开的棚子之间。大水淹没了家园,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投奔无门。还好官府已经出面修缮的,这个月应该就能搬回去。
医官每三天就要来一次,避免疫病的滋生。起初灾民们还很欢迎,毕竟是义诊,不取分文,慢慢的就有些厌烦了。医官规矩太多,一会儿要打开帘子给屋内通气,一会儿又要人去一里外官府挖的旱厕解决便溺,灾民找ko饭吃都很辛苦,哪来这么多贵人规矩。
说什么防疫病,这么久也没见着起疫,渐渐地就不当回事。
医官们无可奈何,灾民太多,总不能让他们亲自去给人端屎倒尿的吧?
黑糊糊的窝棚里,谢淑在哄最小的儿子。小儿子不满周岁,是很容易夭折的时候,年景不好,更要花心思。外头太臭了,什么人都往墙角拉撒,墙上糊了一层糟污不堪的脏东西,白蛆狂蠕蚊蝇乱撞,棚子里虽憋闷,也比外面好多了。哄了多时,小儿子总算停下哭声,谢淑撩开厚帘的一边,看着大女儿在外头带着弟弟妹妹,躲在墙角挨个分糖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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