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皇上”,让李庚酒醒三分,他眼里多了些清明,知道自己今晚失言了。
“不管有没有贪腐,那县官的死总要有个说法,照我朝律例来。”李庚不耐地偏过头,忽的自嘲一笑,“查明了又能如何,杀两个人就装模作样的尘埃落定了。青骢江的税多半有问题,去年北上缴获了那么多私盐,他们从哪来?册子里记载都是青骢江来的商船,可是商船的税收了几两银子?光是盐的账就算不清了,云泽的铁矿也是亏空,怎么会亏空?朝廷炭火不够,就从私人商贩手里收购炼铁炭火,他们炼的什么金子,为什么年年都要贴钱?”
李庚被唤起烦心事,傅鸿清见他不再提起内阁,长吁一ko气,静静听皇帝发牢骚:“问责到他们身上,一个个文章写得震天响,屁的方法拿不出来,说什么何人不竭肱骨,何人不披肝胆,朕倒是要把他们这一身肝胆挖出来瞧瞧究竟是不是热的。”
远立在外的松公公听得眼皮直跳,免不了往内室望一眼,正巧看见傅鸿清对视过来,便心领神会,招来奉茶的宫女,端过茶盘送了醒酒茶来。
“陛下,傅大人,奴婢差人煎了茶,喝些防头痛。”他一边脸还红肿着,李庚平常不这样,此刻看了有些歉疚,遮掩好情绪,不动声色地喝了茶。
“陛下莫怪奴婢多嘴,明日还有常朝,黄将军也要回京述职了,陛下早歇息才是。”话是这么说,松湛的眼睛却看着傅鸿清。
李庚当然懂他的意思,三年里就这么一次胡闹,也足够了。
他惛然支着头,有点迷瞪了,还是没把梦中所见带来的深深担忧向他信任的近臣倾吐。困意席卷上来,皇帝轻声说:“辛苦塘月了,回去好生歇息吧。”
第32章 义庄
大梁中部一座古朴城楼,门洞上写“云泽”二字。
青骢运河离此地不远,守在门ko下的人们能听到哗啦啦流水开凌的声音。
天才蒙蒙亮,大门还没起栓,门楼上士兵换岗,带着疲态脱下甲衣,忽的不知从哪飘来一声抱怨:“这门要守到什么时候!”
说话的是个新兵,十几岁,胡须都没冒,他边上的老兵瞥他一眼:“上面让守着就守着,你屁股痒?管那么多。”
新兵被打过板子,心有余悸嘟囔:“以往就没见上头这么上心,成天这么守干嘛呢......”
不怪他发怨念,他们这一支原本一直在城郊练兵,弄的好好的忽然被调来守城门子,风吹雨打,一天下来风吹得嘴巴发乌,饭都吃不出味。
新兵觑了眼城下乌压压的人,蓬头垢面的,等着进来讨生活。
他见过进城那场景,轰一下如蚁xu溃散,黑色浪潮泱泱冲下。乱,但是有兵管着,这些天来来去去累倒一拨人,也不准他们私收孝敬,据说是京城要派官儿过来,上面怕军治不严被钦差看在眼里,回去告状哩。
新兵咂咂嘴,舌头根怪涩的,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到了开门时辰,栓子一拔,四个兵合力推开门。敝旧的的城门吱吱呀呀一阵响,外面等着进城的人骚乱了一瞬,被守门的兵卒呵斥着站好,一排排递上身份文牒。
“愣着干嘛?文牒!”守城的兵斜眼看了一个进城的汉子,汉子驼背耸肩,一脸霉样,守门兵暗自比了下,这人佝着背,自己才勉强和他差不多高:“白长个子不长脑子。”
驼背板着脸,摸索一阵,递上东西,守城的看了眼:“孙修,跑这么远?进城干嘛来的?”
他后面还跟着俩人,一个麻脸一个老头,应该是同行。
正是决意先行的商闻柳三人。
孙修上元节跟着出去捉细作,有一份功劳,事后终于入了军籍,算是个正儿八经的锦衣卫了,日子有了点盼头。这回随行来云泽县,摩拳擦掌想再立一功。
昨晚商闻柳就提前备好了面罩,把脸涂得蜡黄,麻子点了满脸,见人问起,便对着守门兵卒好一阵咳。尤先生拉着他解释:“上官莫怪,我们投奔亲戚来治病的!”
土里土气,原来是乡下的病痨鬼,遭殃遭殃。
那个兵一脸嫌恶,骂骂咧咧说着短命痨鬼,自己躲臭虫似的闪开了。
商闻柳没想到进城如此顺利,保险起见,他还是罩着面罩。
一行三人往里走,过了城门不远就是布告张贴的木栏,底板都是稀碎发黄的小纸头,最前面张贴大纸,贴了官府勾朱的文书。商闻柳细细查看,终于在角落看到义庄的认尸布告。
正月有十六具无主尸身,男女都有,除了亲眷抛弃,剩下都是横死他乡的。徐子孺的名字写在最末,籍贯年纪草草一划,好好一个活人,变成纸头上毫厘小字。
商闻柳望着那三个楷字,深深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去想徐子孺死前是何情景,那个在信里问候“赤子之心,切记切珍”的鲜活生命,如今正躺在义庄的纸皮棺材里。
他从前最惧蛇鼠,那义庄里是不是也有老鼠?有没有彻夜叫不停,在棺材里啃食皮ro?天这么冷,可有人为他烧冬衣?可有人为他供香龛?
商闻柳有无数念头,嘈切悲声低低在他耳边略过,仿佛陷进无尽深渊。
徐兄冷否?饥否?悲切否?
奈何桥上,尚能记弟否?
他愣愣地落泪。
残寒犹在,重泉一念一伤神,从此再难同梦。
君埋窅冥一孤坟,余做苦海沦落身,这样的因果,怎样参透呢?
......
礼部忙翻天了。
礼部侍郎来来回回批了三十来张条子,终于搁了笔,老泪纵横看着迎接黄将军的队伍浩浩荡荡驻进了官衢。
黄令庵回朝述职,是大事。
黄将军并非寻常封疆大吏,二十多年前接手了薄云关失陷的烂摊子,一路雷厉风行且守且攻,终使盘京未能夺下关隘,防止其在边关坐大。他在大梁子民眼里就是天神,皇家自然不能薄待,盛装相迎。
这天京师很热闹,九个城门有八个见不到人,全往一处涌。
停在京畿的一列军队拔营进京,足有千人,全穿着黑甲,密集的马蹄声掀得夹道沸腾了。潮水一般的黑甲劲旅从顺杞门出发,缨枪上的红穗子像血一样艳,领头那位老将龙骧虎视的影子飘过了每一个大梁子民的心头。
刚下了常朝,皇帝出了午门迎接。
nan风dui佳黄令庵带来的兵不能进宫,故而只带了几个高阶军官,一路向内,只见皇帝衮服冠冕,琉璃珠子炫目逼人。天子站在众臣之前,带了点睥睨的眼光,看着缓步上前的将军。
黄令庵行叩拜,身后军官跟着见礼。
“黄卿,上次一见,距今已然两年了!”李庚伸手托起黄令庵,虚虚一扶。
黄令庵道:“臣守薄云关,幸不辱命。”一挥手,一个人捧来漆皮箱子,开锁里面两把火铳,没装弹丸,装饰盘京的苍蓝云雷纹,是那天塘报中所述,缴获的盘京火铳。
李庚笑了,他望了眼不远跟着来的温旻,掂量着火铳身。
军政无甚大事,午朝结束,酉时一过,天子宴享群臣。
尚膳监的内官鱼贯进殿,菜肴端上来,中间夹杂几样朴素小菜,是太祖为“示子孙知外间辛苦”而设,可惜几无人动箸,温旻同坐席间,心里怀着事,也没伸几筷子。
郑士谋今日坐在上席,隔了几张桌子,温旻心事重重,觥筹交错间望见义父淡淡撇来的目光。他想起义父的叮嘱,微微一皱眉。
郑士谋只说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这个“变”,是云泽县?
那县令之死固然可疑,却哪至于让一朝首辅亲躬,温旻越想疑虑越大,他扫了眼在座的朝臣,一张张人面竟如鬼魅。
京师这些勋贵,就像蚁巢的蚂蚁,他们群居、相互谋其事,不辞辛劳添砖加瓦的同时还要暗中啃食,就像一张密不可分的网,所有人不可避免地踏入网中。这张网子还在扩大,在不断蚕食,还有无数的人要踏入这张网,他有种隐隐的预感,或许过不了多久,这网就要倾盖而下,到那个时候,谁能逃脱呢?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温旻莫名想到这句话,他打了个寒战,再抬头时,黄令庵冲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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