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有两全之策。”
刘骥慵头上绑着绷带,敷药料的汁渗出来一圈,顶了个狗皮膏药似的。他嘴上和庄奚说着话,脑子里还是条条列列的账目,刚好全的晕眩之症又要犯了。
账目记录其实没有什么问题,刘骥慵始终找不到那一点诡异的不和谐感来自于哪里。
庄奚清清嗓子,继续絮絮叨叨:“我听祖成说,商督抚去他们那待了几天了,祖成倒还委屈上了,河道决ko最先问责的就该是他们。”
刘骥慵陷入沉思:“嗯。”
“出了事互相塞责的也是他们,独这个河道衙门清清白白了,别人全成了黑心肠,哪有这样的事。”
木料的购价和数量记得很明白,那批放在卫所的余料也在册,粗榉木四十六根。刘骥慵苦苦思索。
庄奚又说:“督抚来了还把那点委屈拿出来摆,也不上称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斤两,不错,木料的重量没有记录。
刘骥慵大叫:“有了!”
庄奚吃了一惊,问:“什么?”
刘骥慵非常严肃,抓起庄奚的手往外拽,忽而想起他腿不便,对外面喊道:“请督抚屈尊来叙!”
王白一踏进院门,看见院内房门打开,里面随行的两部吏员都到了。
一屋子人叽叽喳喳聊天,他整一整衣襟,抬脚走进屋去。
“唷,道襟也到了,路上瞧见商督抚不曾?”有人回头,见王白进来,亲热地上来问。
王白道:“这倒是没见着,督抚哪是我时时能遇到的?说起来今日是督抚召见,诸位来了多久了?”
“小半柱香了,”有人答道,他突然压下嗓子,一扫众人,“怎么还不到呢?锦衣卫中午才走,这回督抚接手了,不是要给咱们烧几把火吧?”
另一人当即附和:“是这个理,叫咱们过来稽对修河账目,一两个人就够了,怎么的全都叫来?”
倒是有这个可能,王白暗忖,温旻和商闻柳不是一个品级的,商闻柳在京师名不见经传,要想拿捏住这一屋子人,先来立个威摆个谱也不足为奇。他也不是没见过这位袖里藏刀的本事,早在——
“各位不巧了!”一个陌生的长随走进来,歉疚地作揖,“商督抚托小人带个话,方才突然有急事,来不了了。诸位先生白跑一趟,督抚也过意不去,吩咐后厨弄了些小菜,请各位赏光。”
南关都这个光景了,两科来的胥吏平日都吃的是腐ru拌白饭,后厨哪里还有什么好菜可吃,当下都没什么兴致,但督抚的好意哪能不收,便三两约着,一起到饭厅去。
“走吧,道襟。”有人拍拍王白的肩膀,“再怎么督抚给的面子还是要接的。”王白怔怔地应了一声,他边走边看,那屋里摆的一张长书案,一沓宣纸上压了一个小物什。
那是一颗银锞子。
后厨做了冰糕,这确实出乎他们的意料。王白领了糕点,倚在门廊下,米糕里浇的瓜果汁水沁出来,他不着急吃,耳边听着吏员们闲谈,心中思绪百转。
锦衣卫中午就撤出了南关城,来的锦衣卫不多,走的时候也没多大水花,轻车简从。王白是亲眼看见锦衣卫出的城,一颗提起的心终于放下。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弄清楚商闻柳的意图——那颗压在案上的银锞子。
或者说,这本就是不需要弄清楚的事情,商闻柳已经开始有所怀疑,许仲槐把银锞子交给庄奚,庄奚把这件事告诉了商闻柳,接着又是要稽对账目。意图已经很明显了。王白心里恨得淌血,若是锦衣卫早些离开,庄奚怕就不能活到现在了!
商闻柳也许还不知这个人是谁,也许已经知道了,这是无声的敲打。但无所谓他知不知道这件事,王白目光微动,眼睑垂下,重新同吏员们说笑时,又是神色如常。
晚间商闻柳归府,稍稍吩咐下去不要外人打扰。锦衣卫回京,只有守备军出力在周围巡逻,一列士兵中大摇大摆走出一个人,倚在后院门檐投下的影子里。
赵文良嚼了片薄荷,边取帕子擦着刀,眼睛边横着往那院子里瞧。忽然背后有个人不卑不亢地说:“赵公子。”
赵公子?挺久远的称呼了,如今人都叫他是把总。
“别,可不敢居什么公子,我是戴罪之身,叫赵把总差不多了。”赵文良han混地吐了薄荷叶,拧着眉看来人,很斯文的一副打扮,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你是......?”赵文良归刀入鞘。
“跟随庄员外郎那一批来南关的,赵把总不记得也是常事。”
锦衣卫才回去就来搭腔,想是知道点他和商闻柳的恩怨。赵文良不傻,上下一打量:“还不知道尊姓大名?”
“姓王,贱名一个白。”王白躬身打个揖,不紧不慢说:“赵把总和商督抚的过往,小的也略略听说过。”
赵文良瞥他一眼,嘬嘬牙花子,舌头把凹陷的腮帮抵出叵测的恶意:“怎么,弃明投暗来了?”
王白谦卑地抱拳,深深躬下腰:“把总说笑。”
“别唧唧歪歪的了,”赵文良抬高声音,他一脚蹬在门前的石墩上,胳膊肘搭上膝头,“有屁就放,我还要带兵巡逻。”
王白紧紧盯着他,那眼睛里流露出蛊惑的意味:“把总就只想巡逻?”
赵文良笑了,拇指扣住刀鞘:“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想借刀杀人,从哪来滚哪去吧。
“小人既然来了,就是有把握能让把总继续听下去。”
赵文良指动,将佩刀推出一寸。
“把总心里有怨。黄公覆献策周公瑾,小人也是来献计的。”王白对眼前危险视若无睹,慢条斯理地说,“京师派来的这个督抚大人,把总不知道是谁举荐的?年后户部钱侍郎落马,外调进来的洛汲替了他的职位,洛庭瑞为人低调,但是先帝朝的老臣都知道他是郑阁老的学生。这一次商督抚能来此地,也是得了他的举荐。”
郑士谋和赵复不和。
他说得很真诚,但是赵文良看得出来他不怀好意,一言不发。
“赵把总不信,一问便知。南关的赈济可是个肥差,京师不知道多少人巴巴地盯着,何以轮得到他一个小小七品官来主持局面?前面有庄奚,那是秦阁老所荐,他受伤也受得蹊跷,如果庄员外郎没有遇上动乱,他现在还好好的在这里调查河道。可是他偏偏就被打断了腿回京了,把总细想,不觉得有玄机?”王白循循地诱导,他满意地从赵文良脸上捕捉到一丝狐疑。
他继续道:“我敢来向赵把总献计,当然也是有我的道理。没一点东西在手里,我是断然不敢来卖弄ko舌的。赵把总也知道,赈灾的款项最容易被侵吞,圣上派一个督抚来这里不仅是为了查明河堤决ko,当然还有总理粮款的意思。”
“怎么个说法?”赵文良饶有兴味地听。
“权力到了他手上,自然是想怎么行使都行,正中了谁的下怀我是不知道,现在南关没有能管住他的人。今日督抚传唤我们,去稽对河道衙门的修河账目。在他来前我们就核算过这些账,也都报给他了,他又要稽对,这或许是谨慎使然,又或许是别有用心,谁说得准呢。”王白盯着门檐落下来的一片影子,他的半张脸也被影子吞没,阴惨惨摇着刻毒的光。
赵文良捏住刀柄,又松开:“你说他在修河款上动歪脑筋?”
“见微知著,督抚来前不过七品,固然没有那么大的权,但是他倚靠之人,尚不可知啊。”王白不置可否,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
“我跟随锦衣卫到南关,奔走这些天,借职权之便行走各个衙门,倒也有了一点眉目。”王白忽然说,“但是我不行,我位卑人轻,说了也未必有人信我,况且瓜田李下,是个人都要避嫌。赵把总不一样,您是守备军的人,到时候就说是冉镇守雷霆手段,就地把人处决了。想必镇守知道了,也不会不领这份情吧?”
森冷的刀光收归鞘内。
“说了这么多督抚的闲话,我还不知道王先生是哪个派系?借我的手去对付人,好算盘啊。”赵文良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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