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东敕发出一声短促冷笑:看来京城的大人们,已然舍弃了他这枚小卒子!
传闻老牛将死,眼中垂泪等死,人岂类牛乎。葛东敕铺开纸,添水研墨,将那一串熟稔于心的名单,尽数默写在纸上。
停笔之时,廉善跑进来,说胡散忽然登门。
胡散得到消息寝食难安,本想故技重施连夜溜出家门,可他先前逃跑是吃了苦头的,何况还有更不好相与的锦衣卫,他左思右想,孤注一掷,如往常低三下四地上门求人。
见屋里还有别人,胡散瞧了葛师爷一眼。
廉善道:“我出去。”
“出去什么,廉善不是外人。”葛师爷浊目中带点精光,这让胡散有些被看穿的窘迫。
胡散急道:“那我便说了,葛爷,咱们大祸临头,可如何是好?张县丞被抓,如今是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小的百般打听,说是钦差遭人追杀,是咱们县丞干的!”
他这话说得诛心了,张燎从来听命于葛东敕,胡散这么说,等于直接质问葛师爷。
葛东敕听他像个绿头苍蝇似的,烦闷无比,当初是看着胡散xin子软好拿捏才挑中他,果然怂货嘴舌多。他缓缓起身,带着一股威压直视胡散:“胡老爷,在云泽待了这么些年,赚钱赚糊涂了?饮水尚思源,怎么儒生入了商道,皮还是囫囵一套,心却残了?”
胡散腮帮子一颤:“师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坐下。”葛东敕安抚似的,骤然变了脸,抬脚当胸踹他个人仰马翻。
“狗东西,跟着我吃ro不见你撒泼,如今是逢着点小风浪,你就想分家?胡老爷!难怪都说商贾无义,看来你读了这些年书,这个儒字,还是大不过一个利字。”
胡散生平最怕人拿他秀才身份说事,顿时脸色惨白,浑似被掀了皮,露出外强中干的败絮。他嘴瓣开开合合,想说点什么争辩,结果一脑门汗,半个屁都憋不出来。
葛东敕冷笑,凑近了说:“今日你来,我多少还看到了点咱们之间的情分在,所以给你个忠告。想活命,待他来问你时,只消把你这张嘴关牢了,一个字都不要说!”
“记注,”葛东敕眼睛里炸出几条血丝,阴惨惨的,杀气毕露,“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哑巴,一个字都不要说。真到了必须开ko的时候,你也只能说——‘不知道’。”
胡散捂住嘴,疯狂点头。
“滚。”
廉善正要扶,岂料胡散一跃而起,扶正冠帽,忙不迭跑出去。
“爷爷,咱们怎么办?”廉善拢袖,站在一边给他捏肩。
桌上还有凉茶,降火。葛东敕吃了ko茶,吐出ko浊气,悠悠看着他,眼睛里说不清什么情绪:“廉善。”
“哎。”廉善应他。葛师爷抚平袍子上的褶皱,停了半晌,廉善快要以为他睡过去的时候,葛师爷忽然慢悠悠开ko了:“我年轻的时候,想当官,因为当了官,可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是等我当上了,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不管我怎么做,总要被人踩在脚底,这世道,想活个滋味儿出来,难。想活啊,就不能活痛快,得跪着、趴着。你看史书上那些煊赫之人,他们都身负天命,他们的道,自是华盖宝马,庸人怎能扈从。”
廉善闷闷地,轻声道:“您接着说。”
“既然这样,那我图当官图个什么劲呢,而立之年,还是个八品小官。后来,有人找到我,起初我以为是我政绩不错,提拔来了,可谁知,那是一个让我坠入深渊的机会。我说是机会,是因为那个人......罢了。我就从官场退下来,当了一个小小的师爷,这个师爷,当得比知县还舒服,他们操控矿山,操控运河,而我有东家帮持,我能操控他们,这天命,是我用命博的。当官,不就是求这点权吗?”葛东敕低低地笑。
“眼下的局面,我自有办法。等此事一了,不管最后如何,那宅子就送你了,你想和那个......那个姑娘好,你们就好吧,我老了,也管不着了。”
廉善不自觉下手一重,低唤:“葛爷!”
葛东敕挥开他的手,站起来松松肩背:“唉,我是真把你当儿子喽!”
“......胡散这个人,不可尽信。”葛东敕话锋一转,继续说,“别让他家里的人跑出去,必要时候,能为咱们挡挡箭。”
葛东敕接待胡散,一番彻谈,明白这怂蛋是不能共苦了。师爷想得通透,他还有三处宅邸,地下挖了暗道,真到了事发的时候,把胡散在再推出去,多少能拖延一点时间,他本就是个无官无职的小师爷,天塌了先压死当官的,谁能拿他怎么办?
他招手,把先前那张名单给了廉善,教他好生保管。眼下县衙都是锦衣卫,整天进出,一点手脚做不得,葛师爷不愿坐以待毙,借着闲杂工采买日用的功夫,递了张条子进去。
唯看张燎能不能解其中意了。
他一手好算盘,怎知张燎早和山贼头子赵粟串好供词,等着把他咬出来。
............
官驿。
用过晚饭,商闻柳对着门ko招手。
守门的锦衣卫进去,一拱手:“大人,您叫我?”
“带上几个人,去请一位名叫韫汝的姑娘来,切忌暴露身份。”他递给那锦衣卫一张条子,写了勾栏院地址。
这家楚馆是葛东敕名下产业,想必陈沅会更加熟悉。商闻柳先前抓来的两个婆子,一问三不知,锦衣卫虽有无数拷问的法子,商闻柳却不愿用在她们身上,一是xin情使然,二是天高皇帝远,无论什么话,传到了京城,总是要经历一番舞文弄法。今上尚仁,他即便身负皇命,也断不敢做出有悖“仁治”之举。
锦衣卫接下条子,匆匆离去。
商闻柳接着一头钻进书房,他前些天研究那些账册,虽然成效甚微,但好歹能看出点端倪。这几本账,记载有些奇怪。
葛东敕历年采买的账目,出入银两倒是对得上号,调查了他经常出入的几家小商户,历年商税也是按时缴纳,但是所售货物却很古怪。库房中轸庸二十五年的货物,到了今年,不过三年时间,原本积压的旧物忽然全数售出,消失得一干二净。
近千货物,凭空消失了。
除非那些商户报的是假库量。商闻柳去查商户的账,那些旧物一条条一列列,写得明明白白,从何处进又是何时出,条缕清晰,查账再一次陷入死境。
武释匆匆从县衙回来,饥肠辘辘,饭没扒两ko,被温旻叫走了。
“山上那些土匪安置得怎么样?”温旻刚换洗了衣裳,披一件暗红薄氅,眉间带点疲倦。
武释如实把情况交代了,又道:“昨夜那些箭镞,我也找人去查过,制作箭镞的铁石确实是云泽铁矿所产。云泽一带就有皇商出资制作军需的作坊,想要弄到这些不难。”
温旻点点头。
山上的土匪需要武器,但没有制作工坊,只能通过外界购买。而大梁朝百姓购买弓箭,需要通过官府黄册核对后,方能购买。土匪在缉捕文书上都记录在册,要想弄到这一批官制箭镞,定然和当地官府脱不开干系。
“还有这个,指挥使所料不错,那个张燎果然和土匪有勾当。今日我把牢里巡守调走,派了个耳力好的人在外面听着,他们串好了词,攀咬出了县衙的师爷。那师爷背景硬,据说他有个大东家,连年压低此处商税,朝廷的商税本就收得少,去年云泽的商税只收上来五两银子,但每年拨下来购置焦炭的白银不下万两,这中间想必大有文章。”武释将张燎写好的陈情书递给指挥使,张燎字如其人,构架间及其没有风骨,软趴趴一面。
“我知道了,”温旻稍微扫一眼,看个大概,心中有数,“钦差今日找到了账册,官驿有没有会看账的先生?”
武释思索,道:“这还没见着。”
“尽早让他们讲出实情,把牢里相关人等解决,那本账,不查也罢。”
“为什......”武释刚一出ko,忽然住嘴了,一点疑惑地话音散在微凉空气中。
电光石火间,他想通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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