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棋局
熏香中隐隐浮动药气,商闻柳盘腿坐在郑士谋对面,主人还未发话,客岂有喧宾夺主的道理。
面前摆的物什都是达官贵人家惯爱的精物,和这书斋格格不入,商闻柳状似不经意扫了一眼墙壁,发现对侧墙上有一方雪白的痕记,显然是挂过什么画轴,但近期又被取下了。
茶温着,氤氲飘雾,商闻柳一ko未动,双手伏在膝头,像个刚入学堂的学生,直到郑士谋合上茶盖,掀睑道:“怎么,不合心意,还是不敢用?”
“阁老,”商闻柳定定望着他,“下官此番赴约,是来听阁老解惑的。”
“有话直说,这一点,兰台比其他人强,”郑士谋啜着茶水,“不过,我有个条件,写信时并未想好。这样,你我手谈一局,若是赢了我,我便将你想知道的所有真相悉数奉上。”
郑士谋轻叩桌面,便有几名奴仆从身后膝行而入,两手端着一张棋盘,其余二人各捧棋笥。
“晚辈棋艺不精,定然胜不过阁老,”商闻柳目光扫过棋盘,“不过既然允诺已成赌约,晚辈自当竭尽全力,赢下阁老这一局。”
郑士谋微微一笑:“兰台执黑吧。”
“笃”的一声,商闻柳落子。
这一局下得极慢,二人似乎棋逢对手,凝神深思。棋盘上已有数子,两人皆沉得住气,片语未发,端看棋盘内下子提子,黑白势均力敌,此消彼长。
“还记得我与兰台偶遇时,说你是雏凤声清,那时不过是客气话,”郑士谋提了一枚子,“果然,英雄少年呐。”
商闻柳道:“不过比旁人多些胆气罢了。”
“何止文章日月光,此言不假,真是后生可畏......老夫便不多谦让,接下来可就要动真格的了。”郑士谋短促地笑,指尖夹着白棋,琉璃光闪烁若星:“这第一着,我便要破你的气。”
他落子,一反方才的稳健,有直取千军的狂放。商闻柳暗自惊讶,跟上一子,只听郑士谋开ko道:“你去查轸庸年的旧案,查到了当年阿川和我的证词。怎么,莫非有什么想法?”
“阁老病居,怎么还费心神在这些小事上。”商闻柳从棋盘上抬眼,这一着以退为进,避开锋芒。
郑士谋凝视黑子,手中白棋步步紧逼,“我不在朝,我却在朝。即便我不想去查你,也会有人抢破了头把消息送到我这里来。”他沉默少顷:“况且这是老夫与故友的一段过往,忆起年轻时,又怎会不在意。”
“阁老在意的是什么?”商闻柳勉力支撑局面,在郑士谋的白子的攻势下左支右绌。
此时落日将坠,却忽的乌云聚起,红芒霎时被扯落,灰幕紧追不舍地缠上去。廊外挑起了灯笼,橘红的纸皮,投在窗纸上的灯影竟然显得森森可怖,仿佛悠悠苍天垂落的赤目,目不转睛地凝视屋内的对弈。
“老夫在意什么?”郑士谋似乎是在笑,“千古人臣,所求不过贤名而已。老夫最想要的,不正是兰台在意的?你我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和那大理寺卿共演这样一出戏。”
这逼视太过凌厉,商闻柳额际沁着细细的汗珠,手腕搭在棋笥之上,像是在凝思下一步该何去何从。在思考的间隙里,他指尖划过光滑的黑棋,轻描淡写地:“晚辈几曾在意过贤名,阁老此言差矣。”
“晚辈自入仕途,到今日所做的一切,略去夸夸其谈,不过是想做个杀虎之人。”
“杀虎?好重的戾气,”郑士谋听笑话似的,“依你看,谁又是那虎?”
商闻柳直视他:“阁老方才还承认自己手眼通天,这会儿却明知故问么?党同伐异是为虎,徇私废公是为虎,两面三刀、ko蜜腹剑是为虎,上下相蒙,令君臣道隔者是为虎——阁老,你问我谁是那虎?”
音落的瞬息,狂风乍起,满园花叶颤声如雨,门户被拍得晃动,灯影乱着,书斋内的光随之缭乱。
“错了,错了,”郑士谋不为所动,一路征子,“要老夫说,虎是天下人。”
挣扑的门蓦地被弹开,恶风直灌,守候门外的哑奴急忙关门。商闻柳整理袖袍,道:“还请阁老示下。”
“照你这么说,虎即是恶,那天下谁人不恶?天下谁人不是虎?”郑士谋吃掉黑棋,杀机毕露:“人生而为己,则天下岂有纯善之人?就是兰台这样自诩端方的君子啊,就没有露出虎相的时候吗?”
商闻柳的脸色白了白,落子的动作一顿。
“再一说,杀尽了山中虎,岂不是猴子便要称大王了?虎若完命,才是山雨欲来。你是那天上人,你要怎么做?”
棋坪一声敲定,再无落子,两步黑棋间的孔隙已被堵塞,恰如商闻柳无话可说。
白烟袅袅缭绕,郑士谋大笑:“兰台的诡辩之术,还要勤加练习才是!”“晚辈领教了,”商闻柳面上看不出情绪,“方才说到——”
“方才说到哪里?是徐英川,”郑士谋看起来颇为惬意,“当年算是名动京华的人物,可惜名刀蒙锈,辜负了天恩。那桩旧案,既已盖棺定论,还能翻出什么新花样?”
“阁老这样,是在探下官的ko风?”商闻柳的策略不改,始终稳步防守,黑子截不断、吃不死,和白子兜着圈子做眼。
郑士谋耐心很足,他无时无刻不是个善于潜伏的猎手,“老夫说了,故友之事,如何能不在意。”
“阁老是怕了。”商闻柳笃定道。
郑士谋猝地盯上他,那阴毒的神情仿佛在身上浇下一头凉水。
“晚辈是客,定要给主人一个面子,”商闻柳落子抬眸,气息微凝,“当年旧案,卷宗中所述是徐英川与阁携手登高,在高台上望见远处佛寺敲钟。”
他话音一转:“晚辈来时,正好也遇见晚课撞钟声,佛钟甚是宏伟,险些流连忘返,难怪当年阁老不辞辛苦也要上那高台一观。”
郑士谋不免烦躁:“说你的正事。”
“当年据说是徐英川与阁老同游的那座高阁,晚辈偶然登上,发现一件怪事。”
“哦?”
“向寺院的方向,当年起了一座酒楼,从徐英川那位置看过去,理应是看不见寺院敲钟的,”商闻柳道,“可是他偏就看见了,还和郑阁老一同看见了。”
长久的静默里,黑白棋子来回厮杀着。
“好啊,百密一疏,想不到他也算计了我。”半晌,郑士谋伸手执棋,灯火扑簌的,琉璃子的光芒为之一黯。
屋外隐隐滚起闷雷,眼看就要下雨,潮气从地底涌上,熏香气味似乎被土腥气冲淡了些。商闻柳抬袖擦汗,猛地听郑士谋阴恻恻道:
“第二着,我要断你的黑龙。”
商闻柳心中一悚,垂眸看棋盘之内,不知何时,白子已成兵阵,左右横断了他的生天,他是退无可退也战无可战,几乎只剩垂死的挣扎。
方才不过是弹压,现在才是锋芒毕露的杀招。
“如果老夫猜得不错,你查到了货船之后,势必会一路引火烧到漕运。你想查漕运,户部就躲不开干系,户部嘛,向来是老夫的地盘。”出乎意料的,郑士谋单刀直入,并不避讳什么。垂暮老人捻着棋子,道:“但这和我有无瓜葛,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兰台不妨猜一猜,现在送进宫的账簿里,有没有我郑重裕的一份?”
“阁老都这么说了,想必是没有。”商闻柳节节败退,生门皆被吃住,在困局中撞得头破血流。
郑士谋面容苍白,却有得胜之色:“那这些天你奔走来去,还是一场空啊。”
商闻柳没有急着落子,耳侧风声扑啸,心中棋盘已成战场,他是调兵遣将的主帅,不出帅帐,却弹指灰飞烟灭。
“阁老费尽心思,不就是想听听晚辈的推论吗?”
郑士谋欣然允许:“你说。”
“事情要从轸庸元年,云泽铁矿欠税开始说起。”商闻柳开门见山地,“那一年的欠税,往后二十年也没能补上,这是后话了,今天只提那一年,或者说,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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