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闻柳长叹一声,搂紧了文书,面前就是大理寺正门了。
当朝刑狱审理多有偏颇,大都交给当地行政衙门或是刑部会审,涉及三司的案子十分少有,即便有,大理寺也只是做个陪衬。
如今的大理寺已然沦落成堆放刑狱文书的库所。
天渐黑了。
这时候已经散值,大理寺通常不留人值夜,屋脊上的石兽经年风化,看不出形状,风雨摧折,也和他如今颇为相像。
商闻柳站在门前,从光秃的枝桠中间望过去,满目萧然,几只麻雀吱喳落在地上啄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很快也飞走了。
倒有几分人走茶凉之悲。
商闻柳想起家乡爬满花藤的小院,父母和幼妹的身影犹萦眼前,一颗心坠下,眼中蓄泪。
他望了一眼灰黑的天幕,抬脚蹒跚返回。
既来之,则安之,如今首要的还是寻一处住处。
古秋吟家的客店是不能再住了,他们一家如今团聚,莫要再去说些煞风景的事。如今他住在大理寺旁的客栈里,价钱贵得很,不如趁早用圣赐的抚恤钱购置间屋子,也好在京城真正落脚。
第9章 同僚
好天气只持续了三天,腊月一来,京城又纷纷下起雨雪。
零落枯叶混在积水里,被人踩后烂成一团,叶脉洇着泥沙,草鞋踏过,溅起水花惊飞鸟雀。
两个轿夫披着蓑衣,在寒雨里抬轿缓行,到了大理寺门前,前面一人吆喝一声,停下轿子。
“少爷,到了。”
陆斗裹着厚狐裘从轿子里弯腰走出,脸上冻出了两团红晕。
他吩咐二人道:“回去吧,中午不必来接,晚上照常过来。”
两个轿夫俯身称是,一弯腰抬着轿子回去了。
陆斗撑伞,缩着脖子投入寒风之中。
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人,披件蓑衣,手里挎着个封ko严实大篮子,步子微快。陆斗走得不急,远远见了那人,高声招呼道:“老何,你也来迟了!”
老何面不改色,见到陆斗也放徐脚步,将篮子挎在胸前:“清早内人做了虾泥蒸饺,等着吃熟的。”
老何发妻烹调之道,美名远扬。
陆斗说:“今日大家有ko福了。”
老何说:“少卿低声语,莫教旁人知道大理寺的官爷们都是饿死鬼转世。”
“哈哈哈哈!”
二人一同进了门,里头空空荡荡,长廊中逛出来一个青袍子的小吏,见了二人拱手:“陆少卿,何寺正。”
陆斗说:“你今日赶巧,老何带了包子,一会叫大伙过来吃。”
他环视一圈,又问那人说:“傅大人呢?”
“今日有新同僚报到,寺卿正带人在里头转悠呢。”
陆斗转头对老何说:“日前听说要来人,不知是哪里的倒霉蛋?”
老何道:“大有来头,说来话长。”
“哦?长话短说。”
老何一斟酌:“赵氏案的那个士子,调来做主簿了。”
陆斗恍然:“他呀!”
又调笑道:“他可真是在京城混出大名声了,这样的奇人,我非得去认识认识!”
大理寺府库陈设敝旧,幸得库吏精心打扫,各个台架一尘不染。
傅鸿清揣着小暖炉,温声向身旁青年一一介绍:“这是先皇宁熹年间的案卷,这是轸庸年的,这些案卷相隔五年放一架,每架有标签,因为卷帙繁浩,所以用天干地支分架,再用数字标识。这还只是其中一间府库——案卷实在繁多,小商不必操之过急,慢慢看。”
商闻柳拿着笔,不时在纸上记些句子,听到寺卿叫小商,愣了一愣才知是叫自己:“多谢大人。”
傅鸿清笑:“你我是同乡,我见你就觉得亲近,不必这么客套。”
说话间,外面传来脚步声。
门外隐隐传来人声:“寺卿在这?”
接着便是叩门声,不及人反应,亮堂堂天光中冒出一颗脑袋:“哎哟,傅大人!”
商闻柳循声望去,见那人披着一身十足金贵的狐裘,手上端个小碗,正用手捻饺子吃。
那人递了碗过来,对着一脸懵的商闻柳介绍:“在下陆斗,忝居大理寺少卿,想必你就是商闻柳了,幸会。”
老何从他身后踱出来,看了看傅鸿清,摇头说:“拦不住。”
傅鸿清倒也不气,笑眯眯地看着陆斗,徐徐地叫他:“是犹敬啊。”
陆斗就着油腻腻的手上来勾肩搭背,商闻柳见他一身金光闪闪,唯恐把他这一身行头给蹭坏了,闪身贴在木架旁。
傅鸿清是习以为常了,淡笑着拂去他的手:“你既来了,我便去办别的事,小商交给你和老何了。”
转头又对商闻柳道:“这个陆犹敬是个偷懒耍滑的老油子,他的话做个笑语听就好,你凡事跟着老何不会错。”商闻柳给这上上下下不合规矩的行止看得一愣一愣的,连忙点了头,忐忑抱着记录的册子跟在那两人身后。
这一路叽叽喳喳暂且不提,商闻柳用来标注的册子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未干的墨迹糊了一手。前面陆斗还在讲个不停,老何同他对视一眼,眼中分明写着“此人向来如此”。
陆斗像个老妈子似的介绍完了各司事要,翩翩转身,嘴里却还叼着饺子,ko齿han糊道:“你来时想必也知晓,咱们这儿是个落魄之地,不过胜在比其他衙门有人情味儿。这是老何他老婆做的蒸饺,虾泥馅儿的,尝尝?”
陆斗嘴cun泛着油光。
商闻柳婉拒了。
一圈转下来,发现大理寺的同僚们不论官位,各个闲得千姿百态,或逗鸟或弄墨或侍弄花草,总之没个正形,这样一比,婆婆妈妈团团转的陆斗反而像个勤于公务的好官。
好在大理寺上下十分好相处,简直就是贬谪之人的桃源,商闻柳待了两天,被同僚们从家中带来的小吃糕点喂圆润了不少,此前牢狱之灾带来的憔悴丝毫都无了。
闲来无事,商闻柳便去府库中翻阅案卷,这些卷宗从开国至今,浩如烟海,他从去年翻起,三天才只看了半架子,其中多有无头公案草草了事,实在唏嘘。
这日休沐,寒风大作,商闻柳取了先时皇帝赐下的金银,去牙行寻了一处房子,好说歹说低价买下,带来京城的衣物书册不多,便自己动手从客店搬来。
来来去去忙碌了两日,终于将这座小院填满,家具物什用的都是旧主留下的,只有一些盆景旧书是自己带来,商闻柳精心摆放,把这间院子捯饬得整整齐齐。
他想是时来运转否极泰来,在这地段还能捡着便宜房子,关了门把余银一算,还剩了十分可观的数额,心中稍喜,把一半金银换成银票,找镖局寄回家里。
如此一来,今年家里便可过个好年了。
这样又安生过了几日,腊月已去小半,全城上下欢欢喜喜备着过年的年货和新衣,店门前摆满了爆竹花灯,街上虽是飘了雪,那些挑担走货的却更多了些,便是天子脚下升斗小民,也都从困窘中抬起头,脸上露出几分融融的喜气来。
傅鸿清一早给众人发了糖,此后一直见首不见尾,大小事都由陆斗去办。陆斗人虽看着不牢靠,可办事十分雷厉风行,各方兼顾,更是个精打细算的好手,商闻柳这些日子看在眼里,学到不少。
眼见着年关将近,大理寺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一匹漆黑骏马停在大理寺门前,辕门下扬蹄嘶鸣,马上之人利落下马,腰间玉牌微晃,门里晃出来一个小吏,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呵欠问:“贵驾是哪......啊!”
那声音在半路陡然变调,尖锐一转:“温、温、温!”
他“温”了半天没吐出句完整的话,在庭下除枯草的陆斗循声过来:“温什么,发瘟啊?”
那不速之客见管事的来了,拱手礼道:“陆少卿,近来可好?”
陆斗听那声音,汗毛一竖,若无其事道:“温指挥使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是为贵司卷宗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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