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澹知道这事没戏了,但他今天这些话,多少也是给自己一个安心。商闻柳还站着,维持送客的姿态,左澹讪讪地:“是、是,下官这就告辞了。”
略去这个插曲不提,案子才是最紧要的。下值还有一小会儿的功夫,商闻柳挑了几册卷宗,打算带回去细看,刑部人多眼杂,还是不要大张旗鼓的好。
回去的路上商闻柳罕见地雇了顶轿,在临宛河畔绕了一圈,快落日时才将将到家。
码头的景况不曾变过,不论发生了多少事,人总要讨生活。商闻柳下了轿,脑子里还是方才看到的那些运货的船只来来去去,百帆远近,想着那些大小案件发生的时间,心渐渐沉下来。
他想起来了,这桩怪案发生时——
那是云泽铁矿欠税的第一年。
欠税本就是寻常事,天灾人祸,随便占了哪一样便会歉收甚至无收,但是先帝在朝至今,铁矿始终处在盈少亏多的状态。朝廷要铸兵,非得维持不可,以往不是没有想过别的办法,譬如减少此处的开采,可是从别处铁矿运铁的成本,比投进云泽铁矿的银子还要多,几经核算之下,便只能和这一处死磕。
这些年铁矿没捅出什么篓子,惊不到天上人,下面办事的也就得过且过,每年开了多少斤,又炼了多少斤,上上下下,糊弄了事。
如果把欠税的第一年作为一个契机,郑士谋从这一年开始秘密走私......会不会就有这么巧,那些箱子里装的就是铁器?
商闻柳想起在卓州时夏推官的提示,心中的疑问愈结愈大,干脆研了墨,想要去信问询,写到一半还是揉了纸。贸然去信,只怕会招惹祸端。
只是当下该如何是好?
眼看夕阳西坠,巷子里一阵嘈杂,是归家的人。吵吵嚷嚷地过去,又是鸦默雀静的石巷,隔了不久,又有钥匙玎珰的响动,门板吱吱呀呀,抽栓被拉上了。
家里进了人,还是这般大摇大摆的,商闻柳淡然自若,擦着火石,点起灯。
温旻径直开了书房的门,站在门ko看了会儿灯下商闻柳翻书的模样,堂而皇之地做着不速之客。
他如今越发熟练,进屋门也不敲,真把此处当了自己的家。商闻柳头也不抬,翻着卷宗:“指挥次次这样不招自来,也不怕惹人闲话。”
温旻挂了外衫,把铜钥匙露出来,锐气一点也不遮掩:“什么样的闲话?”
商闻柳停下来,懒得接他这话:“井下冰了瓜果。”
“明早吃吧,”他推高竹幔,拉着绳拴起来,“还在看什么?......刑部的文书?”
商闻柳没避着他的意思,温旻正好看见了,卷宗上打头的一行:“徐......?”
“徐英川,”商闻柳以为字太小,念出来,“先帝时的旧案,和这次的军粮似乎有些牵缠。”
温旻顿了顿,说:“井下镇了瓜?我去捞上来,你吃几块?”
这是拙劣的掩饰,商闻柳拦下他:“脸色不好,想到什么了?”
“你多心。”温旻轻轻推开他的手,仰面倒在躺椅上。
商闻柳还是调笑的ko气:“开始瞒我了?”
温旻立刻反驳:“怎么会。”
他松了ko风,“早前的事了,去薄云关那回,和黄将军说了些过往的事。”夕阳早沉了,窗户纸上黑咕隆咚,温旻像是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说到我的生父。”商闻柳怔了会儿,有点明白过来,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歉疚地揪着温旻的衣角,不敢往上攀了。
有一瞬的静默,温旻牵住了他。真奇怪,交握的手能有这样安抚的力量,魂魄霎时的喁喁都归于阒寂。又或徐英川已是多年前一个无法渡河的模糊的影子,功名利禄尽黄土,没有什么好伤怀的,不过是一缕哀思,一点愁绪而已。
良久,商闻柳轻轻地说:“去看过吗?”
他说的是徐家在京城的老宅,早已尘封,锁钥归了官府,几十年无人踏足。
温旻摇头,说没有。他想到这里觉得好笑,少年时那样炽烈的追寻,无数次的自问,踽踽在望不到边际的湖泽,造化弄人,现在摸到了,看清了,发现所求并非他想象那般。
一弦月亮淡进了夜幕,温旻攥了把手掌:“这个时辰了,早些睡。”
两个人和衣躺进cuang帘,正要吹灯,陡地拔起一阵急急的敲门声,门板响穿了天了。温旻踩着木屐出去,月亮下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捧着张纸样的东西,显然没想到开门的人有如此的威压,先是瑟缩了一下,而后伸来手,是一封封着ko的小笺
商闻柳披着衣跟过来,少年瞧见他,紧绷的肩膀垂下来,殷殷投去目光。
不知怎的,温旻把门往里掩了几寸,脸色有些臭。
“这么晚了,”商闻柳接了笺,“谁送来的?”
送信的少年后退一步,ko里“啊啊”地叫。
“......没有署名。”
少年茫然的看着他,指着耳朵摇摇头。
商闻柳拆开信封,眼睛直扫去末尾。芝兰芬芳的小笺末题着:“鱼龙脱金钩”。
暗饵江波涌,鱼龙脱金钩。
这五个字叩撞着他的心神,两年前的道观所见还历历在目,商闻柳心知郑士谋的意图,他有些犹豫,把目光转回信的内容上。
也是短短一行字:三十年之疑云,明日酉时,尽数奉上。
三十年,偏偏是三十年。商闻柳心中一寒,他的一举一动,早就被郑士谋知悉。他本可置之不理,可是直觉告诉他,此去不仅会解开他的心结,也会解开温旻的心结。
云过月蔽,送信的少年趁机跑掉,温旻站在后面,半晌才说:“在家里养哑奴的人,京里只有那几个。”
他瞥了眼信笺上的字,太熟悉的字迹,即便想忘也忘不掉。
此刻温旻有些敌意,警惕地问:“他找你干什么?”
商闻柳匆匆收起信笺,转身时云翳拨开,清辉笼罩大地:“大抵是案子一类的事,你且宽心,水来土掩嘛。”
“你这么说,是要赴约?”
“阁老的面子,总是要给的......”
“从前那些事——”
“都过去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挨靠着往卧房去。重新躺下,却怎么都睡不着了。都心知肚明的,偏还不向对方说起,就这么抵着足,一夜到了天亮。
下值后商闻柳便匆匆收拾,刚出了大门,才走过转角,就有人拦了路。
一顶摇摇晃晃的小软轿停在身侧,抬轿子的也都是哑奴,垂眉敛目,比着手势让他进去。
这多少有点羊入虎ko的意思,商闻柳没多犹豫,矮身进去。小轿躲开一路人潮,穿街钻巷,商闻柳被晃得头昏眼花,正待掀帘看一看到了何处时,轿子落了。
有人在外面说:“压。”
轿子ko压低了,帘子被小心撩开,哑奴做着“请”的姿势。酉正时分,佛寺钟声訇然撞响,屋宇震荡,兰若齐颂,商闻柳在万佛铜钟声中下轿,步履平稳,站到了匾额下。
郑阁老家里没有太多的雕饰,商闻柳此前来过一次,这次心境截然不同,他在花廊中穿行,夏日繁花簇起浓香,却让他隐隐嗅到一股枯朽的气息。这里的气氛不同寻常,花团锦簇的园子,一个人都没有,阴阴沉沉,死寂宛如毒蛇,攀附住商闻柳的小腿,冲上了脊背。
花藤密密匝匝绕在廊柱上,九转回廊幽深曲折,带路的哑奴敛衽前行,似乎身后压根就没有客人。商闻柳看着哑奴的背影,细长嶙峋的骨,蓦地一阵莫名的悚然,他在炎夏的余温里抱住手臂,抚平了一层细栗。
回廊尽头连通书斋,这里朱漆斑驳,有种古旧的气味。哑奴猝地停步,直直回身,大而深的眼睛胶在某一处。
“啊啊。”哑奴低沉地发出声音。
商闻柳从他微张的ko齿中,看到了截断的半条舌头。
似有感应的,门从内里被推开,一阵酸苦的风扑面而来。
黑寂寂的书斋里只能勉强识出一个苍白的影,裹在角落的翘头书案后,像一团幽魂,虚空中睁开了眼,冰冷的视线锥子一般扎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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