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倒成了“降罪”了,皇帝拢着披风,眼睫微垂:“恕你不死,起来回话。”
再神神道道地卖关子,这颗脑袋便真的要落地了。地上又凉又硬,商闻柳本就没想耽搁,拂去袍摆灰尘,对着皇帝又是深深一礼:“陛下,这文书有问题,若是据实已报,今夜这样的景况,也只能粗粗知道江同知这份文书出了差错,想要查明,则江同知便会平白受冤屈,这是戕害人臣,因此臣不敢罔上。”
“你!”江抚脸色一变,抄起手就向商闻柳抓去,温旻脚步一错,巧劲把江抚撞开。
隔着一个温旻,江抚心火直燎,恨不能把这贸然闯入的人给劈碎了。
“可若是知情不报,那便是欺君,臣只好出此下策!”
李庚听他这长篇大论听的烦了,摆摆手说:“莫扯那些君君臣臣的,这公文有什么问题?”
商闻柳深吸一ko气,说:“江同知这份文书,是宏庆初的浙地文书。罪臣在刑部任职,无意间听说当年一整年的文书都是地方文吏抄录了两份相同的文书,送到京城由各部的人手核对后,再行入库。这一点,不止六部,锦衣卫应该也都清楚。”
江抚盯着他:“宏庆初根本没有六部的文书经过我手,此事我哪里知晓。”
商闻柳站了起来,凝起双眸,冷冷地回敬道:“那同知此时便知晓了。”
“浙地的官衙惯用松烟墨,松烟墨较之京官常用的油烟墨,其色沉黑而无光泽,而油烟墨在灯下照亮后,浓郁乌黑,宛有漆面亮光。如果是宏庆初年浙地送去户部的公文,那抄录时所用的一定就是松烟墨,而非六部惯用的油烟墨。”
他这时才看向了温旻,那双眼眸中波澜迭生,漆黑的瞳仁像要把他包覆起来,商闻柳的心重重跳了一下,没有继续耽溺在这里,他转而将文书呈给皇帝,顺带举了边上的书灯来照亮纸面。
“陛下请看,这墨字表面光滑,确系油烟墨无疑。”
江抚要上来,商闻柳微微侧身,把他的目光挡住:“这份文书虽然有当年的押印和签文,但确凿是油烟墨抄录的,这便是可疑之处,刑狱判定中,最漏不得这般的疑点。只要去查一查当年同批送到户部的文书,就能知晓这份公文是否真的有问题。”
他的用词很谨慎,只说是否有问题,而不是真或假。
李庚大致也明白了,睨了眼江抚,道:“回去多查查吧,江抚急心办事,倒可以体谅,只是莫再被什么人给糊弄了。”
江抚一惊:“陛下!”
李庚起身要走:“此事到此就算完,灭门的案子还是要温旻去料理,这文书嘛,朕自有定夺,你们二人莫再为着此事起争执。”“陛下!”江抚心头大惊,往外追了两步,“陛下!万不能相信此人!他深夜擅闯此地,分明没有刑部发牌,却谎称是来录事案情,其心本就可疑,怎能听之信之!”
皇帝停下脚步:“好了江抚,刑部的人自有刑部去处置,你越界了。”
江抚一顿,霎时间明白过来,寒意迅速攀上脊背。
他越界了!越的不是刑部和锦衣卫两座官署这条线,而是君臣之间的这条界线。换句话说,今日这案子本是皇帝交由指挥使督办,意思就是此案只需让皇帝心知肚明即可,岂有他从旁来染指的道理。
但既是如此,为何皇帝今夜还会跟从他前来?
江抚来不及细想,倏忽间便跪了下去,伏身叩首:“臣知罪!”
皇帝道:“你有什么罪?朕最厌恶有人动不动便来请罪,把朕当做什么?夏桀商纣?”
江抚冷汗涔涔:“臣断无此意!”
温旻静默地站在一旁,嗅着屋内尚未散去的血腥,抬眼看着商闻柳。今夜好险,错一步就是血溅三尺,但他心中反倒没有什么惊涛骇浪,好像只要商闻柳站在他身边,万顷波涛都会平息。
江抚还跪着没有起来,他身前的九五之尊已然折返,门外有人开了门,氅衣手炉纷纷往皇帝身上披挂,“闹了一晚上,也该休息了,都散了吧。”
江抚憋了满肚子气,带着自己的人撤离了驿馆。
门就这样敞着,满屋血气总算散去一些,忽然间,李庚负手转身过来,话音一变:“至于朕这位刑部主事,冒领腰牌闯进来,若人人都如你这般,那朝廷法度就是一纸空文了。但念在今夜是事出有因,这头就不用砍了,罚俸一月,好好思过。”
商闻柳道:“陛下宽仁,臣感念在心。”
李庚没有搭理,看了眼温旻,温旻心知肚明,绕开商闻柳,随着皇帝一同出去。
商闻柳没有跟上,心有余悸地跌落在地。
李庚走得很慢,好一会儿才离开了院子,把那乱糟糟的一篓子破事绕在脑后。内侍和锦衣卫都没有随行,夜里北风猖獗,厚云把苍穹铺满,一丝月光也照不下来,温旻提着灯,在边上照亮。
“那个主事,胆子可真大啊。”李庚忽然说,似乎只是在闲聊,而温旻也有这样一种感觉,前路无限延伸,变成了朔边宽阔的草原,再冷些的地方,黑色的冻土覆盖了薄薄的冰层,在无数星子下闪动着亮晶晶的光。
温旻笑了一下,适才紧绷着的弦松了些:“胆子若是不大,那些事迹也是折腾不出来的。”
李庚像是被冷着了,好一会儿才说:“今日.他能为你说话,我很惊讶。他是可造之材,但堆出于岸不是好事,因此我放他在刑部,也是想多历练他,现在看来,还真没有拂了我的意。”
“他能做事,而且......重情义。”温旻盯着灯笼,火舌伏窜闪动起来。
“他是重情义之人,你难道不是?”李庚捂着手炉,忽然长长一叹,“我常想,人活一世,是手握权柄更好,还是知己在侧更好。”
温旻说:“陛下享有四海,泽被生民,很多事情,也不必去烦忧。”
“享有四海。四海何其浩阔,我是凡人身,穷尽一生,也总有我享不到的东西。生民......生民不在背后骂我狗皇帝就算好了。”李庚便没再说话,他的背影像有无尽哀愁,温旻在他身后,恍惚觉得这个人已经从朔边畏畏缩缩的藩王的影子里走出来,脱胎换骨,是杀伐决断的另一个人。
风还在吹,温旻手里的灯笼扑熄了,淡蓝的青烟从通风孔钻出来,在夜色中消弭无踪。
“行了,就走到这儿吧。”李庚踏进了黑暗里:“今夜之事,朕权当未发生过。”
前路完全黑了,温旻停在原地,看见李庚缓慢地往前走。
转眼间,前面遥遥亮起了灯盏,纸上描着大内的字样,内侍抬了软轿来,低眉顺眼地为天子撩开锦帘,李庚在踏进去的那一瞬间,忽然回望了一下身后的夜色,风把他的袍角扑簌簌地拉出很远,天子敛起眼睑,低声说:“秀棠,莫愁已去无穷事,既已身在皇都,除了眼前事,还有将来事。”
温旻站在巷陌间呼号的北风里,直到商闻柳提着灯,匆匆追了上来,四方笼罩的黑色潮水便褪去了。他们并肩站了好一会儿,温旻才安心地把那温暖的手握住,眷恋地落下一吻。
第115章 绣图
这日下了些雨,一夜过去,稀薄的冰层凝结在瓦檐,日头一照,滴滴答答落水。
屋里是歇着人的,此刻却并没有动静传出来,等在外头的下人面面相觑,拿不准这位主子是什么意思。
洛侍郎的新夫人接回家了,十天后便要办喜事,这些天本该是热热闹闹的,结果新夫人头一天刚进了府门,什么也不吩咐,直把自个儿关屋里。天又冻,这会儿给人撂脸子瞧,侍候的下人唯恐是哪里做得不周,又难免生出些抱怨。洛侍郎公务繁忙,昨夜没有归家,几个人商量了一会,支了个人去叫老管家来,老管家年纪大见过风浪,应当是有主意的。
报信的是个小丫鬟,敛起袖子悄悄挪出了新夫人的院子,没成想老管家已经迎面过来了:“姑娘在里头歇着呢?怎的这个时辰了还没动静?”
厨房已经热过三道热水了,就怕主子们起来没有梳洗的净水,新夫人迟迟不起,这水就得一直热着。老管家也奇怪,这才过来看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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