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闻柳猝然僵住了,指挥使越过商闻柳,看到那个廊下站着的中年男人。
四五十岁的样子,下颌上留着一寸长的短须,目光熠熠,有种清矍的瘦削。
温旻不解道:“这位是——”
满院寂然,商闻柳挪着步子,走到那中年人边上,半天才道:“......爹。”
第96章 戒尺
程谯云手里捏着把戒尺,檀珠给他举灯台,小火苗时不时抖动一下。
商闻柳讪讪道:“爹......这是我朋友,姓温,表字秀棠。”
温旻从未想见自己有朝一日会碰上这事,他像个青涩少年似的,手忙脚乱地上前,对程谯云拱手道:“伯父,常听兰台提起您。”
夜虫噪两声,又停下,月亮被厚厚的云翳遮盖,一丝一丝溶出毛毛的光边。程谯云目光透着冷,上下审视了他一番,虽对方才撞见的那一幕颇感奇怪,但也没放在心上,略略点了头:“兰台在信中提过,久仰了。我们父子二人许久未见,阁下若无旁的事,还请自便。”
这话说得不像程谯云平时的样子,可见是带了恼怒的。
温旻不知道刚才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被程谯云听见了没有,心里忐忑,心道面前这位将来总要叫一声“爹”,可是这般不好相与的样子......他往前跨了一步,正要讲话,忽的被商闻柳拦住:“秀棠,先回去罢,那阙《霜天晓角》咱们晚些再探讨。”
......《霜天晓角》?可不就是那句“鬓边斜”的呢喃吗。
指挥使瞬间反应过来,商闻柳脸不红心不跳,目光真挚。
“那......我先告辞。伯父,秀棠下回再来拜访。”他出了院门,心里始终放不下,干脆走得慢些,在院墙下侧耳听着里头的情形。
“爹,外头风凉,咱们进去。”商闻柳挪了几步,慢吞吞道。
“离家这几年,到底是不愿和家里敞开了说话了。”程谯云没有进屋的意思,掂着那把戒尺。商闻柳小时候在生父那里养成了些顽皮的恶习,程谯云有时气得急了,就是这样拿戒尺一下一下给他打回正道上的。
商闻柳像又回到十来岁那个时候,牵着继父的袖角,试图蒙混过关道:“爹,我都二十四了。”
“二十四,亏你说得出ko。”程谯云吊起眉梢。
“要不是这次瘟疫,我还不知道我们兰台这么有本事,一年之内两次外派,商大人威风啊。我说今年怎么忽然回家一趟,嗯,是出息了,只是我和你娘差点没了儿子。”程谯云不像平时那样儒雅,话音里带着恼,“瞒着家里人去蹈那样的火海,信里只字不提。”
“手伸出来。”戒尺已经举在手上。
温旻在门外打转,听出里头程谯云语气不好,犹豫着推开门,装作偶然撞见的模样:“伯父,这......您冷静些。”
程谯云眼风一横,飕飕的冷气就往温旻身上扫:“一点家事,见笑了。”
指挥使未曾出言先怯三分,商闻柳偷偷给他使眼色:“没事。”
这两人眉来眼去地递暗信儿,程谯云岂会瞧不出,咳嗽一声,戒尺轻轻砸着手心:“天不早了,阁下莫非要留宿?”
商闻柳越过他爹,把温旻往外送:“不是不是!他、他住得近!”
程谯云插了戒尺在腰后,微笑道:“时辰不早了,阁下请回吧。”
哪有来看儿子还带戒尺的,温旻不是没被打过手心,遇着心狠的师父能把人掌心打烂。他想想就揪心地难受,情急之下,从袖袋中摸出个鱼皮囊,把里面装着的物什抽出来:“兰台有东西忘在我这了。”能拖一刻算一刻吧。
是把短刀,翠绿的松石缀在上面,隐隐映着模糊的光。
商闻柳一愣,那把刀......原来他一直在身边带着。商闻柳一时有些脸热,傻不愣登杵在一边,觉得心里哆嗦着,忽然闯进一股暖意。
“人家好心来送,还不快收着。”程谯云收了严肃,显得随和起来。
收了刀,温旻再没什么理由留着,程谯云站在屋前看人出去,这才重新抽出戒尺,往屋里去。
檀珠举着灯,推了门,程谯云踏进去:“进来。”
商闻柳老老实实进去,掌心对着父亲,程谯云举了戒尺,在他掌心狠抽了一下。
这一下使了劲了,掌心红了一片,檀珠像个小鹌鹑似的缩着脖子,大眼睛怯怯地看着程谯云,戒尺没打在她手心,她反倒先冒了眼泪。“这一下替你娘打的,她听了你的消息,在家里哭了一天。”程谯云板着脸,把戒尺扔给檀珠。
商闻柳摊着手掌,闻言担忧道:“娘身体怎么样?”
檀珠悄悄地把戒尺塞在怀里,打算扔房顶上藏起来,拉开门时回头,听见程谯云道:“她身体还好——手这么伸着,还想让我打你?你想挨打爹也舍不得”
“你那朋友把这刀还来,不就是想让我念着点父子亲情。”程谯云脸色缓和下来,拍着商闻柳的肩膀坐下来,叹着气道:“二十四了!放在别家都已经是当爹的年纪,我知道你从小存着些志向,所以和你娘都不催你成亲,是怕你在外为人所拘束。”
“你不成家,后顾之忧就少一些,可毕竟还有爹娘。家里余钱还算殷实,饭都是吃得上的,爹娘不用你奉养。爹也见过些风浪,但你总归要顾忌你娘,你若有什么不测,她要怎么活。”
商闻柳默不作声,抬起袖子,偏过脸擦了一下。
程谯云继续说:“瘟病的事我大略都听人说了。行事固然莽撞,但是——做得好。”
商闻柳眼眶发酸。他最怕家里人担忧,话到了嘴边也不敢写进信里,程谯云这么一打,反倒把那几份愧疚打散了。他愣愣地叫:“爹!”
“下回再让你娘担心受怕,可就不止这么一下了。”程谯云翻过桌上茶盘里倒扣的茶杯,自顾自倒茶,看商闻柳还站着,半天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傻站着做什么。”
商闻柳心里记挂着进门时那一幕。他不知道程谯云看进去几分,心里暗暗叹了ko气,他虽把温旻打发了回去,但是迟早要把这事告诉给家里人,那时他们要怎么面对?商闻柳想过,然而没敢往下想。
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逃不过程谯云的眼睛,见着儿子满脸写着心事重重,程谯云没直接问,想来就是官场上那些事,程谯云自诩摸得清楚,旁敲侧击道:“我听檀珠说,你近日休养在家,没去衙门上值。”
“过两日就要去了。”商闻柳随声应付,说话间,他把这乱七八糟的关系颠来倒去想了想。
世上最难得不过心意相通水到渠成,若没有那些剪不断的案情,他和温旻本该是陌路,巧就巧在遇上了,像两股泉流,同奔一路,然后弥合在一起。温旻独身失怙,自不必和家人交代,可他还有父母小妹,将来问起嫁娶之事,他要怎么答?
时下确有男子相慕,成家后依然偷摸往来,商闻柳对这般损私德的行径向来不齿,既是爱慕,何必又去拖累旁人,自己一力承担便是了。他最终下了决心,指头扭着茶盖,磨磨蹭蹭道:“爹,今日我那朋友,是锦衣卫。我们......”话说到此,音渐低沉。
瓷盏轻碰着,他爹慢慢扶稳了茶托:“你来信里写过,起初我还奇怪,你们该是两条道上的人。今日见了,倒是看着不赖,不是那等用尽手段钻营的人。”
“不过,”程谯云喝完茶,重新斟满,继续说,“我看着怎么有些傻气,不像个指挥。”
窗户开着,一片云被风扯到月亮底下,把一片清辉掩上。庭院里黯淡下来,只剩下屋里透出的灯光。
“是,”商闻柳心里拧着难受,做贼似的陪声说,“是挺傻。”
风从外面吹进来,程谯云拿手偎了会灯,哈哈笑道:“我说他傻,你怎么也敢说?不怕被耳目听了,抓你去‘咔嚓’了。”说完,比个抹脖子的动作。
话说到这个地步,商闻柳反而不敢往下讲。他有些为难,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只好故作轻松地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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