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旻心里翻起一阵惊涛。他诧异地看着商闻柳,这个拥住他的人吝啬地留给他一片乌黑发顶,柔软黑亮的半截头发搭在肩膀一侧。温旻迷迷糊糊地想,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夏衣那么轻,胸膛贴着胸膛,人的身体透出一股鲜活的气息,商闻柳嗅着温旻身上活人的味道,好像因此获得了一些力量。
午饭草草吃过,全城病人的人数和尸身焚烧的情况就送到案桌上。
“区区几句话,太轻了。”商闻柳双目干涩,轻轻阖上,仰头倒卧在躺椅上。温旻侧身替他遮住强烈的阳光,忽然听见他说:“还不行。”
还没等温旻反应,商闻柳撩收细碎的鬓发,极力使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因为刚才的断发,鬓边散着很多发丝,他不得不不断伸手梳拢:“嘴里说的终归是空话,要定下全城人的心,一定要让他们看到。粮食不能断,药材也要供上,人不能出城,就用信鸽,后面就是让我磕头去拜谢也要把这些粮和药材弄来。”
朱文逊一脚从外面踏进来,听到的就是这一句话。
瘟疫猖獗,朱文逊多少也知道了,他此来就是为了一表决心。
朱文逊双目下方染着深重的青黑,肃穆抱起双拳,深深一揖:“下官愿殊死一搏。”
他轸庸年间中进士,从此宦海烟波浮沉随浪,三十年来宛若一梦。朱文逊说到这里擦了擦眼睛,捏惯了笔杆子的手微微抖动,这一ko气快把他的命魂耗尽。总归是到这这等境地,那就搏一搏吧,不是他自己的前程,是这整座城五个县的前程。
连夜清理出的僧舍终于挂上了临时写就的牌子,“去疠”两个鲜红隶字像真能祛除邪祟一般,僧房并不足以为满城的病人提供栖身之所,佛殿中也挤满了病人,金光照耀下,莲花座旁团团污血。
佛陀宝境,如今遍野哀嚎。
檀香被艾草的烟气和药味替代,诵佛声早不可闻,医官们急促地报着药名,存放药材的库房一日之内便空了大半。山上的道士从观里出来,他们也通药理,道观里有药材,上山的羊肠小道源源不断略过人的影子,都是背负药材下山的道士。
疙瘩疫发病快,有人无声无息死去,双目未瞑。
僧人淡薄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双掌合十:“我佛慈悲。”道长们把浮尘插在后领,抬手捻决:“福生无量天尊。”
南关不会只有这么些病人。最初起病的人有多少已经无从估量,他们去过哪里,和什么人打交道,更是难以得知。还有多少被藏起来的病人,没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许辞青走街串巷游说,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短短几个时辰就找出了近百个高热的病人。她绝望地想,耽搁不得了。
哭声夹杂着靴子来回走动的踢踏声,流民巷外面找不出一个人。
谢淑悄悄缩回窝棚。
冯僮在发高热。谢淑万分心焦,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瘟疫来了,所有的工事都被打乱,民夫被遣回家,空阔的街道除了那片红甲和之外,就是死去的人的味道。
被守备军抬进去疠所的人是什么样的?谢淑不敢细想。天大的事捂着吧,谢淑擦干净了眼泪,重新转回去给冯僮擦脸,却见丈夫睁着眼,在黑暗的棚子里显得那么亮。
他轻轻地张开干裂的嘴cun,无力地垂着膀子,指头微微抬起:“你听,有人叩门。”
谢淑颤巍巍掀开门帘,五个孩子的哭声响了起来。
京城收到消息,南关锁城。
自古未闻之罕见事,数万百姓被关在城内,距离京城三百里外俨然生出一座活棺材。
里面情形如何,无人知晓。皇帝看着驿报,眼前发黑。锦衣卫只有温旻没有回来,他留在那了,傅鸿清力保的那个主簿也留在那了。可这不是最让人烦忧的,粮食才是。
常朝上再一次吵翻天,京城储备粮不能动,理由有千万个,总之一定要守着官老爷们这份ko粮。他们平日不见得靠稻谷维系饱腹,关键时刻把这东西看得比命重。
李庚头痛欲裂,第一次在常朝上大发雷霆。
下朝召对臣子,叽叽歪歪说不出个所以然。大略就是从东南,从西北募集,或者从民间粮商那里采买。国库哪有呢么多钱呢,钱都在他们的私囊里,李庚看着他们陌生的面容,若是手中执刀,此刻这些人已经被挫骨扬灰。
南关......要不然就由他去吧。
李庚很挫败,让世家大族以ro补疮,他想都不敢想。可这或许就是一个契机,上天也在逼他动刀子。李庚闭上眼睛,心里琢磨着那点事,正是犹豫不决之际,忽听外头内侍通传,说太后凤驾到了。
“哀家听闻外头闹瘟疫。”太后取了金玉首饰,单两根木簪绾发,挥退了两侧侍候的宫人,肃容道:“陛下,cun齿相依,cun亡齿寒。”
李庚心神一凛。
“哀家知道要想动京城的储备粮是一件棘手之事,京城大员不好相与,陛下这几年辛苦。南关这个地方哀家不知道,陛下一定比哀家清楚,虽说后宫干政自古是大忌,但这是一城存亡之际,不仅干系民生,还有皇家的声威。”太后进宫前是高门大户的贵女,讲话带点拿捏人似的缓慢,她一ko气讲了许久,断断续续咳两声,听得外面侍立的宫女胆战心惊,直想把太后一把裹进cuang榻里安安稳稳歇着不放出来才好。
“赵尚书虽然病着,力气还是有的,东南今年减赋,那就从水兵的粮里匀一些。”纵是赵复长子把持着水兵的军权,军粮的事也不是这么说动就能动的。太后年过五十,在政事面前的表现和民间妇人如出一辙。
李庚抬眸,朝堂上无数次扇到脸上的看不见的巴掌令皇帝的疑心每日剧增,他分辨不出太后的言语里有几分真假,站起来长长一揖:“母后贤明,只是这些事还是交由我来操办罢。”
太后走后,皇帝屏退左右凭窗北眺,直到夜色把宫宇覆盖,粒粒火光错杂成绵亘在皇城上方的细网。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偶有匆匆行过的内侍,隐约听到内殿里皇帝幽幽叹息。
第87章 贪念
入夜人静。
厨房里烟气缭绕,粗使丫头跪在炉前煎药。外头脚步窸窣,转眼进来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女,桃瓣儿一样的脸颊,和这烟熏火燎的庖厨格格不入。粗使丫头自下而上望着她,肚里那点羡慕都被掏出来挂在脸上,她声若蚊蚋唤了一声:“黎姐儿。”
郑黎儿穿着不似从前,身上披挂都是珍珠玛瑙,阁老府没人说起,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郑黎儿就要被嫁出去了。
郑黎儿淡淡地应了一声:“药煎好了没有?”
丫头说:“好了,这就端来。”
“我来端吧。”郑黎儿拨开满ko“这怎使得”的丫头,两手捏起托盘,白玉碗里药汁晃晃悠悠,倒映出郑黎儿悲喜全无的面孔。
花障外的九曲回廊中悬挂了风灯,火苗伏窜间,时不时有细瘦人影往来摇动。郑黎儿手捧黄梨木托盘,心事重重往郑士谋的屋子走。
不到两月重病两回,谁都看出郑阁老这一遭怕是灯尽油枯了。这是沧海翻波,舟船当然要寻自保之法,各方都有自己的打算,但形势说不准,谁也不能露出尾巴来。阁老府拒绝见客,这些天除了天子派来的太监,就是一些说得上话“自家人”过来。
洛汲今夜又来了,穿一身挺括的袍子,鬓发一丝不苟打理过,端端正正跪坐在郑士谋身前。
一只红鹦哥停在鸟笼的横架上,叫也不叫,蛰伏也似,修长尾羽融进灯影中。边上炉烟香缭绕,ru白烟气缓缓升腾,迷在洛汲双目前,他缓缓嗅了进去,目眩神驰。
阁老在饮金骏眉。琥珀似的茶色被瓷杯笼在圆ko中,几许茶沫漂浮着,阁老轻轻吹开,慢慢地咂着味道。室内陈放了些冰,阁老病中,所处之地不宜太凉,但也不能热着,每隔一段时辰,就有仆役进来更调冰盆。
冰块搁在撑了网纱的木盆上,往下滴滴答答沥着水,洛汲殷勤地给老师添茶:“老师的茶其味馥郁,真是上品。”
“附庸风雅而已。吾体中溃,长仰真茶,也不是真喜欢饮,你若好这个,拿些回去就是。”郑士谋接了杯子,两掌端着,随意地啜了一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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