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照不说话。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可历年文书何其繁浩,一旦清对起来,那是能要了人命的。且不说六部之中有多少文书需要清查,他大理寺难道就没有?刑部和都察院几位大人没想到傅鸿清会出一个自损八百的馊主意,脸登时绿了,可傅鸿清这番话说得太重,他们更交不出更慎重的法子,无从可辩。
若是远在地方州府,尚能偷天换日化繁为简,可这是天子脚下,一点疏漏就会有所牵连,一群人心思各异,堆着笑忽悠着傅鸿清把那年限改了又改。
傅鸿清松了ko:“这样吧,查一查宏庆初迄今的旧档,眼下都快年末了,我虽然做了出头鸟,却也不想把六部的人都得罪透了。”
这不早得罪透了吗!孔照笑容更僵,恨不能用皱纹把傅鸿清给夹死了才算好。
案子经此,便暂缓判决,牵涉到卷宗清对的几个衙门气急败坏地调集人手,纵然心中把傅鸿清骂了个狗血喷头,却还是无可奈何地奉行清对。
刑部主事们办差的值房内人心浮躁,各年的旧档全都要赶在重审前赶工抄录出来,有些经年缺损和疏忽漏载之处,还要向其他几部借阅卷宗来回推当时情形。这差事才批下来两天,便有人不堪其累,舌下夹一片参片强撑精神。
商闻柳这两日何尝不是抄得上火,不过这卷帙越是杂乱,人越不能乱,纵是满桌旧档如乱麻一般,他也强逼自己心平气定坐在桌案前,理顺了思绪抄写。
往桌案前这一坐,由晨渡昏,再腰酸背痛地抬头时,夕云已经胧胧地遮在穹顶,裂隙处还有一丝暮光。
快到冬至,天黑愈早,新发的一批灯油就快用尽,什么时候能去领新这事压根没人提。点灯的拧着眉毛,嘟嘟囔囔地传着火,屋内光晕绰绰的,顿时亮堂了。
下值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左澹却不知道何时没了踪影。商闻柳抓着册子,状似无意看了看值房里其他办差的同僚,都没什么反应,便自顾自低头忙自己的去了。没过一会儿,值房里有人站起来,往外头瞧了瞧,接着转头将参片水一饮而尽,歪坐在椅子上道:“人走了。”
一时间,房内陆陆续续响起成片纸张哗啦的声响,吏员们纷纷舒气,交头接耳中几乎全都停了笔,嘈杂里不知是谁接话:“可算走了,都歇歇!瞧这都两日累成什么狗样子了!”这架势,仿佛下一刻就要吹打起来。
商闻柳对这堪称精彩的转变无动于衷,跟着搁了笔,以免显得格格不入。
屋内闹腾开了,翘腿吃茶的几人叽叽喳喳闲扯道:“本来芝麻大点事,左澹非要去做马前锋,把户部要分的文书也揽过来,八成是拍马拍昏了头了!”“我们做这些事,难不成还能去找户部讨钱?狗屁道理,左澹那厮媚上成xin,自己得了好处就不管我们的死活了。”说话的那人瞟了一眼左澹的位置,忽然又道:“他今日干什么去了?”
他边上的人侧过身,笑得贼精,“户部的洛侍郎明日娶亲,他赶着去给‘干娘’送礼吧!”
听到洛汲的名字,商闻柳稍稍坐直了些。只听那人又问:“洛侍郎何时成了他干爹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二人在地方共过事,洛侍郎一升迁,左澹便巴巴地去鞍前马后攀关系,可谓不是‘爹’却胜似‘爹’!”
又听另一人嗤笑:“分明是祖宗,洛侍郎吃饭,他都怕累着贵人的腮帮子,恨不得去替人家嚼两ko,吮痈ti‘an痣的玩意。”
他这赤ko毒舌的,话音还未落,立时激起一阵抱怨。
“哎哎,待会儿下衙还要吃饭——”“倒胃ko!”“你这也忒恶心!”......
商闻柳在吵嚷嚷里静静坐了一阵,又见有个年长些的捋了捋胡须,神秘兮兮道:“这户部侍郎娶妻,小半个户部的人可都收了帖。如此大的排场,你们知道这女子是什么来历?”
值房里倒有几个好事的,嘻嘻一笑,抢着说:“听闻是个财主家的绣娘,啧啧,这一遭,飞上枝头啦!”
“可不是嘛,洛侍郎一个正三品,犯得着娶一个......”
年长的被抢了话头,原本是有些不悦的,这下咳了一声,站起来打个圈,故弄玄虚地捻须:“你们不知?”
众人皆被吊起胃ko,纷纷摇摇头。
年长的轻哼道:“原配可不就是个绣娘吗。”
听者这才恍然大悟:“哎唷,这念旧呢。”
年长的用意不明地咧嘴笑:“谁知道呢。”
———
洛汲的府邸坐落在稍偏的大街一侧,这几日倒是送往迎来了好些客人,空荡荡的府邸也添置不少桌椅板凳。左澹揩着汗从轿子里被颠出来,掏出礼单的同时,不忘回身骂了两句轿夫不长眼。
“劳驾,我前阵子递了帖,洛侍郎可在家?”左澹来了洛汲府上多次,生得又是这幅尊容,按理门丁该识得他的样貌,可他非要这么来一句,能讨着多少好似的。
洛府看门的十分和善,礼单叫人送进去交给老管家,又把人恭维一番,请了进去。
户部给洛汲特批了假,在家里筹备婚事,下人把左澹领着进去的时候,他看了眼府宅后头一座新辟开的园子,粉墙还是白腻腻的,隐约从墙头望见亭台和屋宇的尖脊。院门上了锁,想来就是续弦暂住的地方。
洛汲照着规矩,没和郑黎儿见面,此刻在指挥下人往顶上栓红绸子。左澹气喘吁吁地进去,老管家正巧出去,他们先见了礼,而后左澹站在洛汲边上,叫了声儿“侍郎”。
“今天怎么就来了?”洛汲手里缠着块滑腻的缎子,头仰着看顶端的红绸。
左澹笑眯了眼:“今日是今日,明日还有。”
洛汲随手把绸布放进一边的托盘,立刻有下人过来折好压平,洛侍郎扫了眼堂内的布置,心觉还算满意,拂了拂掌,转头对左澹道:“什么今日明日的,当年你做县官我做县丞,共事了两年,犯不着这么疏远。”
左澹笑了几声,把掌心捏了又捏。
寒暄间,洛汲已经走到回廊中,此处没什么人影了,左澹默默跟着,看昔日下属的高宅阔院,说:“这几日刑部差事多,故而没什么机会来报信。那日侍郎吩咐下官的,将刑部存放的旧档顺序调换一事,已经办妥了,那人也已经中计。”
洛汲步履放慢,回道:“这事辛苦你了。”
左澹擦掉汗珠:“无甚辛苦,只是进展是有些慢了,这半个月,他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因此下官想,要不然再往照磨所弄个人进去,也好推波助澜。”
洛汲顿住脚步,夜色里回头看着左澹“旁逸斜出”的脸盘,而后又说:“他去照磨所,就没个人给他照应着?”
左澹犹疑片刻,道:“按侍郎嘱咐的,下关没有安插人手,照磨所确实也有人暗中助他,只是并不是咱们这边的人,下官认为着实不稳妥。”
洛汲缓缓转回头:“不用管是谁,只要他能调阅旧档就够了,再多插手反而引人怀疑。既然他已经可以出入档库,那后面的事就不用再劳心。”
“下官知道了。”左澹欲言又止,他琢磨着洛汲方才的神色,还是把酝酿多时的,想调他侄子去照磨所办差的腹稿咽了回去。
第118章 细雪
户部侍郎洛汲娶了个娇滴滴的续弦,这事被人津津乐道了整整三日。皆因那天一番锣鼓吹打后,八抬大轿抬进门的新娘子,在洞房花烛夜往洛侍郎脸上踹了个小小的鞋印子。
“早晨上衙遇着他,那脸都是黑的。”陆二公子不掩喜色,单手往众人面前的茶盅里添热酒,接着贼兮兮地笑了笑:“那晚宴席塘月没去,这热闹便少了一成,实在可惜。”
傅鸿清笑而不语。
陆斗绘声绘色地把宴席上洛侍郎精彩纷呈的脸色讲了一通后,转向一边偎手的商闻柳,挤眉弄眼道:“你说解气不解气?”
商闻柳进屋有一会儿,一身寒气还紧紧裹在层层衣袍间,闻言带着笑,嗓子边颤边说:“解气啊。”也只有在此时才能不必假以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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