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离忍不住问:“宝贝,你还记得昨夜说了什么?”
逄风冷冷一瞥:“不知道。”
……还是熟悉的他。
离开了落云猎场,几人同去了岱山天折。天折脚下有山村,有酒家。江逐辰寻了位置坐下,要了盘酥炸赤鳞鱼。
赤鳞鱼不过拇指长的小鱼,却值钱得很。一条值得上半粒银。这赤鳞鱼只有天折的一眼泉里才能养活,出水即死。
鱼裹着一层薄粉,油中炸过,连刺都是绵软的,却维持着出水跃出的姿态,旁边摆了豆腐丸子,做出龙戏珠的形意。
逄风夹着鱼,慢慢吃着。他对鱼兴致不大,吃到豆腐丸子,却多动了几筷。
南离留意着他细微的神情,见状马上去了伙房,寻师傅去买丸子馅料的配方。
江逐辰为逄风酌了酒。
二人碰杯。
江逐辰道:“殿下,还记得么?当初你我出兵归来,路过天折,总要在这喝一杯的。”
逄风盯着杯中摇晃的酒液:“是啊……物是人非,转眼已二百年了。”
江逐辰缓缓道:“殿下,我还记得每一个弟兄的名字。没有长夜卫的时候,绝大多数兵士埋骨他乡,二百年过去,即便是至亲家人,也很少有人祭奠了,唯有我还记得。”
他掏出一块腰牌,和先前长夜卫一模一样的乌金木材质。这块腰牌上印着的字迹有些磨损,逄风只能依稀辨认出字迹。
壹。
江逐辰。
他是第一名长夜卫。
江逐辰又说:“长夜卫自创建以来,伤亡一向惨重,直到工部的符纸法器投入使用才好些。他们名字会被刻在英魂碑,受后人祭拜,家人也会得到抚恤,不会有后顾之忧。若有子嗣,子嗣也可以继承父辈的腰牌编号。”
他最后说:“我记得每一个名字。”
逄风定定凝视着他,只觉眼前的青年,将自己变成了一块活着的墓碑。
南离同样沉默,他用那只眼视过长夜卫的魂光,他们与东荒修士截然不同。
长风呼啸。
天折依然是从前孤寂凄冷的模样,它平日里无人造访,只在逄风殉身时热闹了一场。
几人敬重太山府君,徒步上山。
崖顶那棵半死不活的枯树竟然还苟延残喘着,树杈栖着的乌鸦倒是换了一批。逄风寻到那池潭水,他的血流进了潭水,即便是萧瑟的早春,潭水旁的萋萋青草也格外茂盛。
潭水旁,竖着一座矮矮的无字石碑。
江逐辰说:“每年,我与小妹都会来这祭拜你。后来她走不动了,却坚持要来,我便背她上山。我与小妹从不去皇陵,因为那里葬的是灵王,不是殿下。”
江逐辰注视着石碑:“没刻字,小妹怕被人砸掉。你刚去的几年,仙家百门抹黑灵王,说长夜的祸患是你招来的。小妹为了正你的名,与太史院力争了几十年。”
逄风拭去碑上尘:“其实不必如此。”
江逐辰:“我也明白你不会在意这些,可小妹性子倔,你也知道。她说,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逄风拢了拢氅:“我欠她一句道谢。”
天折如裂开巨口,直通险峡,逄风向下望去,却只能望见无边无际的云雾,不见渊底。
南离立在他身畔:“那时候,冷么?”
逄风一愣。
他知道南离在问自己跳下去的时候,可他早已忘记当时冷不冷。他当时唯一所想,便是他终归亏欠南离。
南离与他心意相通,顿知他所思所想。
“你不欠我,”南离毛茸茸的耳朵蹭着他的脸,“是我欠你,主人。”
南离:“你是最好的主人,我上辈子肯定积了德,才能被你捡回去。”
他的唇覆了上来,潮热、急切而湿润。逄风仰着头,被动地承受他的吻。狼一边与他热切地亲吻着,一边喟叹道:“主人……”
而后,逄风没有说什么,只是对渊底的府君郑重其事一拜,便步入下山的窄道。
山脚之下,冰雪消融,田地吐绿。
田地中却没有佝偻插秧的农人,有独臂的傀儡木人,举着条木胳膊吱吱嘎嘎地插秧。
树梢栖着木鹰,眼神如电,啄秧苗的鸟只要扑棱下去,便会被木鹰赶跑。
逄风骑着白狼行走于田埂上,有小孩牵着拴着线的纸片,引了一大群蝴蝶在身后翩翩起舞。狼这次并没有喷出火焰。
入了夜,月亮升起来了。
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烛光,施了长明咒的烛火,长夜百姓每月都能买到一根。
几户人家端着饭碗,坐在门槛上,聊今天的收成,聊家长里短。
有人叹:“今年要闹蝗虫,天气热了,蝗也开始出土,虽然还没成气候……”
另一人搭话:“怕什么?听说司天监的仙人们驯了灵鸡,一头就能干掉几千只蝗,改明儿上报给朝廷,就能有灵鸡过来。”
还有人羡慕:“唉,老四,你们家那娃……听说被长夜卫选中了?”
另一人满面红光、唾沫横飞:“那可不,我们家这破草窝子,可算飞出个金凤凰!”
逄风静静地凝望着这一切,忽而笑了。
海晏河清,如你所愿。
第205章 一夜幻梦
悬月旧都旁另起一城,名为未央。
未央城极特殊,此间尽是奢靡的酒楼坊市,灯火如洪夜夜不熄,故名未央。纸醉金迷的未央城只接待修士,也只收灵石。
长夜赚取灵石,除却开矿,很大一部分收入都来自这未央城。只论繁华,未央城并不必焆都差几分。
江逐辰一边走,一边介绍道:“除却未央城,长夜境内的试炼秘境也对修士开放,当然也是要收灵石的。”
楼阁娇娥起舞,薄如纱的披帛轻拂,如流风回雪。亦有蒙眼乐师,指尖快如残影在古琴拨弄,抚出铮铮亢鸣。
江逐辰虚虚环抱手臂:“虽说长夜卫不许在未央销金,不过我已经解甲。殿下要玩些什么?今日我请殿下。”
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有点肉疼的。
江小将军一向清贫,与将士同吃同住,所有进账都贴补了长夜卫。他乾坤袋里的那点灵石,还是解甲之后一点一点攒的。
逄风那双狭长的眼漫不经心地那么一瞥,停在了坊市的牌匾上。
江逐辰掌心开始冒汗。
……若是听曲或者喝酒他是请得起的,但柜坊,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十个江小将军都不够赔。
虽说他与逄风是旧识,逄风在他面前却一向是自持得体的储君。江逐辰并不知道,他的殿下私下里只要没钱用,就会去柜坊取。
逄风的千术实在太高超了,赌场对他来说和钱庄没什么区别。
南离却眉头一皱,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忙将自己的乾坤袋丢进逄风怀中:“别想着赌自己,你要赌就用我的灵石。”
即便知道逄风不可能输,南离也不愿让其他人用那种眼神打量他。
逄风扯唇:“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灯红酒绿的销金窟中,骰子在盅中滴溜溜碰撞、旋转,发出刷啦啦的脆响。赌徒的目光如饥肠辘辘的秃鹫,死死盯着赌桌。
逄风修长的手正扣在盅上,冷白的手背与墨色赌盅相映,格外惹眼。
南离气定神闲,江逐辰却坐立不安,翘着的二郎腿连换了好几次。
庄荷一声高喝:“开!”
赌徒们灼热而疯狂目光顿时集中在赌盅之上。每个人都在心底疯狂祈祷财神眷顾。
盅开,两枚骰子静静停着,一枚两点,一枚三点。顷刻间有人欢呼雀跃,有人握拳大力锤击赌桌,悔不当初。但是让他们不赌是不可能的,红眼的赌徒只会怨这次赌运不佳。
诸多赌了大的赌徒里,逄风大抵是最平静的一个。他眼波流转,望向南离,语气带些歉意:“夫君,对不起,都输出去了。”
江逐辰“腾”一下站起身来:“殿下,不然我们去梨园,这地方实在不能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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