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南离已与几只骸战成一团,金白火焰炸裂奔涌,化成一具利齿,生生撕下了一只骸的胳臂。
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浓稠如泥的黑雾。
是鬼么?也许能用逆魄试试。
打定了主意,逄风左手二指并拢,于剑身轻轻一抚。涛浪翻海顷刻隐去,昙华隐月浮现而出。
逆魄的剑柄欣喜地在他手中震动着,逄风心念一动,沉入剑内。逆魄有些委屈地闪了闪,光纹内敛了许多,再不似之前招摇。
逄风提着剑,趁群骸与南离战得正酣,猛地出剑,剑光雪亮,瞬间刺入一只骸毫无防备的后心。
不对。
剑刺入骸的身躯,却仍如泥牛入海,好似陷入泥沼,昙华隐月纹毫无反应。
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力道无从宣泄。
更加粘稠的黑雾,从剑刺入的地方涌了出来。
逄风惊异地睁圆了眸。
怎么可能?
没有逆魄无从超度的鬼,哪怕那鬼再怨气滔天,灵智全无,只要心中尚存脱离众苦难的期许,逆魄也能将化怨解业,送其往生。
他能隐约察觉到死魂的情感。可在眼前的骸体内,除了纯粹之恶,一无所有。
身造者三、口造者四、意造者三。
除此三业外,并无他物。
突然间,某种可怖的猜想占据了逄风的心头。
焆都之人,弃凡情,抛亲故,筑登天路,掩日遮月。
是否因此,才成了除业别无他物的骸?
……可为何妖族不受影响?
他是万万不信妖族没有出过一头败类。可眼前情形让逄风顾不得思考太多。见逆魄受挫后,他抬手召回逆魄,唤回蔽日。
浩荡剑气裹挟水波,斩下了一只骸的头颅。骸应声倒地,却又更加源源不断的黑雾从中涌出。
几乎是须臾间,火烧火燎的感觉从脏腑冒出。逄风身形一个踉跄,险些不稳。消失已久的饥饿从五脏六腑中往外冒,灼烧着每一寸皮肉。
他的犬齿竟在顷刻间长了些许,尖尖地戳刺着下唇。
他所不知的是,骸雾能助长人心中业障,让善言者离间骂詈,嗔恚者暴怒心起……而在逄风身上,骸雾寻不到任何唤起三业的欲望,却放大了身为伥鬼的饥欲。
骸雾于妖族无效,于鬼也应无效,却不知为何在他身上应验了。
饥火烧得逄风脑内几乎剩不下几分神智,他一步步向南离走来。鬼渴阳气,而伥鬼于至饥时,唯一渴求的便是属于主人的气息。
——这是身为妖仆的例证。
得不到主人气息的滋养,便会生不如死。
凭借此,妖兽便能将伥鬼牢牢把控在手中,不必担心其叛变。
南离此时已经将那几头骸处理掉了,此时火焰熊熊,正灼烧着骸的尸体。
他其实有些束手束脚,南离惯以妖身战斗,可在喜爱之人面前,显然不能如此狼狈。更何况他还要顾忌车厢,所以此战打得格外憋屈。
平日里,他用不了一半时间,就能收拾掉这几只骸的。
南离有些懊恼,雄狼在喜爱的雌性面前都惯于展现出自己的力量,他也如此。
骸的尸体处理极其麻烦,必须烧掉后用龙脉之土掩埋,不然骸雾外泄便是一场灾祸。他正坐在火堆旁,从掌心中唤出火焰烧着骸尸,却望见那人向他走来。
滔天火光映在他眼中,呈现出某种妖异的明亮,逄风步伐僵硬,面无表情走到南离近前,用倒映火光的眸俯视着他。
犬齿抵到脖颈上,不知是啃咬,还是有些疼痛的亲吻。
第38章 心属
雕了细花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屋内没有点灯,只点了只孤烛,青鸿眉眼柔和,正坐案前的梨木长凳上,借着昏暗的烛光,绣一只帕子。
若不是南离亲眼所见,任谁也无法相信,九阙一阙之主,此时竟专注于一只绢帕。
青鸿平日里温和却不乏威严,此时卸去重担,反而让南离松了口气。
这才是他所熟悉的师兄。
逄风将他养大不假,可彼时他虽有强横灵力,心智却同野兽无二。
多亏青鸿,南离才得以化形为人,还得了个丹景君的雅号。师兄对他来说,早已与血亲兄长并无分别。
帕子上绣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雪白大鸟,一针一线都极具神韵。南离随意扫了一眼,便清了清嗓子道:“师兄。”
青鸿抬起头,目光柔和:“南离?听说你们这次历练几经波折,却也收获不小?”
南离挠了挠头:“嗯……几个小崽子都收获不小。师兄,我这次找你,是想问询……一些事情。”
青鸿放下手中的针线:“哦?这可是稀罕事,只要师弟你不介意,说给我听便好。”
火苗晃动着,烛泪在案上流淌成一洼,南离缓缓道:“师兄……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在幻境中,他取代了那个阴险小人,成为了我的主人……可他对我很好很好……比师兄还要好……我可能这辈子,都再遇不到这么好的人了。”
青鸿沉吟道:“莫不是林逢小道友?”
南离欲言又止,却在青鸿鼓励的目光下继续道:“原本,我总觉得心头被蛀了个空洞,充斥着煞气与恨意,心魔幻景缠绕,让我时时不得安生。或许某日,我也会走火入魔,自我了断。”
一洼烛泪渐渐凝固,凝成块莹亮的白蜡,像是颗被掏出的痴心。
“可遇见他之后,我却第一次睡个安稳的觉。我或许真的未生情窍,可我见他便喜悦,不见他便伤神。此身七情六欲,系在他一人身间。”
青鸿话语带了些笑意:“南离看来也有喜欢的人了。可如此畏缩不前,却不像师弟你啊。”
南离垂着头:“他是人族……至少曾经是,你也知人族极重礼教。在幻境之中,我与他多有逾越之举。可甫一恢复记忆,他却只想着为先前之举赔罪。”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他的师祖。若是因此害得他被弟子猜忌,被外宗之人嚼舌头,我又怎能——”
南离愈说愈焦虑,只听“砰”一声,两条长尾不由自主弹了出来,拂落了博古架上一只细口长颈青花瓶。
青鸿眼疾手快,瞬间捞起案上的折扇。他随手一扫,花瓶便被一道柔风托住,晃晃悠悠回了原位。
南离的狼耳耷拉了下来,他闷声道:“抱歉,师兄,我似乎又有点心浮气躁……”
“不必道歉,师弟。”
“现在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南离愣了一下,却还是老老实实,注视着青鸿黑亮的眼睛。
“告诉我,你真的喜欢他吗?”
“我……”话语含在口中,他本想说不知道,或是不清楚,可青鸿神色严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南离发觉自己竟说不出半分谎话。
从前,他便从来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师兄。
“我……喜欢他。”
他艰难地吐出了这句话。
青鸿却笑了。
“这就对了,师弟。”
“你啊,先前一直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南离急道:“可那又怎么样?就算我喜欢他,可他又未必喜欢我。就算他喜欢我,乱了伦常也免不了——”
“停,”青鸿无奈道,“先收收你那些杞人忧天之虑。”
“南离,你也知道我喜欢你师姐,我喜欢她几百年了,”他叹了口气,“可你师姐,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恐怕已经拒绝我几百次了罢。”
“可那又怎样?我依然心悦于她。这就够了。”
“师弟,若你不说,又如何知道他是否喜欢你?至于后面的事,”青鸿摇了摇头,“并不是你如今需要担忧的。”
“若他拒绝,你也不必为此忧心,泰山之管穿石,单极之绠断干,他终有一天会明白你的心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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