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条狼崽只有一条遗传了父母的雪白毛色,分娩后的雌狼缓了过来,正不断地舔着狼崽,它要舔去血的味道,将胎盘吞下去,避免其他猛兽被血腥味吸引来。雄狼在一旁寸步不离地守着,生怕妻儿有闪失。
虚弱的雌狼用嘴吻拱了一下那条雪白的狼崽,担忧地叫了一声。雄狼踱步过去,眼前的狼崽毛色雪白,明显比其他狼崽大一圈,它却生着两根细尾巴。
那是他。
南离咬紧了牙关。
他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雄狼为了妻儿能吃饱,铤而走险去山脚偷羊,被左相所杀。雌狼被左相剥皮炼成妖傀,手足同胞被活活虐杀,只有它,被温暖的手捧了起来。
冰冷的镜子并没有人的情感,继续放映着之后的画面。雪白的狼崽和兄弟姐妹蜷缩在母亲腹下,除了吃奶便是呼呼大睡。
幼狼渐渐学会了爬,它挥舞着短短的四肢,奋力向透过眼皮的亮光爬去。这天,雌狼在枕着爪子打盹。它又咿咿呀呀向洞口爬去。
忽然,一团黯淡的金红光球从洞外疾驰飞来,落在浑然无知的幼狼面前。
南离:“!”
这是什么?他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
转瞬景物变幻,天旋地转间,他被牵扯拖入镜中,灼热的剧痛如熔炉一般烤着四肢百骸,狼不由得嘶叫出声。
这并不是镜子主导的回溯,而像是……他被什么强行牵扯而来。
他现在……似乎在幼狼的识海?
识海位于额间,是神魂栖息之地,也是他们最脆弱的地方。几乎没有修士会让他人进识海——除了他和逄风。
南离举目四顾——幼狼的识海中还很窄小,是一处冰蓝的空间。而这空间已有三分之二变成金红之色。它的灵魂此时蜷缩在空间一角,瑟瑟发着抖。金红的光球在识海中跳动着,侵蚀着幼狼脆弱的识海。
镜子冷不丁开口:“那是烛照。”
不必他开口,南离也清楚这是烛照。
烛照上神在幽荧的记忆里出现过,但因为他折了狼的尾巴,幽荧极度厌恶他。很少与他面见,若是见到,也必是阴阳怪气一顿讥讽。
而烛照本人倒是说不上好坏——他并不像幽荧那般无私仁爱。他同样是妖神,却不满于这职位,甚至看不起妖族,他在羲和宫塞满了妖族美人。但他也并非恶神——太阳的东升西落,烛照从未怠慢。
鸿鹄君在东荒被人暗算,魂躯分离。烛照的神位也掉落了出来。烛照那缕的残魂即将消散,他想活下来,并不甘心。残魂徘徊数日,终于寻到一个能夺舍的身躯。
那是一条雪白的幼狼,玄冰小狼是幽荧亲手雕刻而出,又佐以神血洗练,躯体强悍,足以承受烛照的神魂。
烛照满心怨恨想,待他夺舍了这条畜生的躯体,便能回天界,继续当他的太阳真君。
他愤恨想,可恨的幽荧,竟然敢拒绝他,甚至毁了他的神器,不就是一头畜生,他是日君,用这下贱妖族的躯体是它的荣幸!
他已经侵蚀了这条幼狼一大半的识海,几乎就要成功了。而随着“咔嚓”一声,幼狼脖颈上黯淡的海蓝琉璃终于碎裂。
并不属于该时空的灵魂被呼唤之此,他的神魂强大,竟与烛照分庭抗礼。
幽荧曾看到天狼灭绝之象,那滴泪水同样蕴含着时空之力。神用尽了最后的气力,只为保护这条狼。
烛照怒声喝道:“你到底是谁,为何在此?我是太阳真君,这具躯体让与我,待我回羲和宫,封你为神!”
南离目光沉沉,注视着他。
他说:“我终于明白了。”
被映成金红之色的识海慢慢回缩,烛照惊骇难定——他是始神,夺舍一头幼兽理应轻而易举,可此时,他竟感觉他要被反过来吞噬!
他失策了,夺舍能否成功与神力无关,它取决于意志的强度。而他的意志,此刻竟然输给了一头不知从何而来的妖!
到底为什么!
南离说:“几千年前,你用太阳真火在望舒宫烧死了一群仙侍,烧毁一池昙花。”
烛照怒吼:“那是天道要我做的!”
那些仙侍在他眼中并不算是人,而他怎能记得自己踩死了几只爬虫?
南离轻轻摇了摇头:“放弃罢,论意志,你是比不过我的。”
金红的火光映照在他碧绿的眼中,显出某种鲜明的神采:“我曾思考过无数种让他回来的方法,可在时空的迷途中,我一次又一次痛苦地意识到,让他回来是不可能的。而你,却是最好的解法。”
金红火光倒卷,南离道:“我要取代你,成为新的烛照。”
烛照察觉到危险,正欲孤注一掷,逃出幼狼的识海,某种金白火焰却将他团团包围。原本唾手可得的幼狼躯体化作一道囚笼,将烛照禁锢其中,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吞噬。
南离神情坚毅却温柔:“我会将自己同样填入太阳阵眼……待到灵气充裕,我会与幽荧一同从日月中降生,再一同死去,就这样永生永世陪着他。”
烛照尖锐地叫:“你凭什么——”
他说:“凭我爱他的意志胜过一切。”
“噗嗤”一声,烛照的残魂被彻底吞噬,金红的火焰席卷幼狼全身,被它全盘吸收。吞噬了烛照力量的幼狼不再是曾经的冰兽,它蜕变成了一头火兽。
倏忽间,一株昙花在幼狼的识海绽放,只那么一眼,火兽的火种就此形成,那火焰外层灿白,内层鎏金,宛如昙花。
第228章 他的一生
南离的神魂飘飘荡荡,离开幼狼的躯体。身旁的镜子道:“如今你是烛照了。”
南离点了点头。先前他不晓因果,体内烛照的力量始终无法完全发挥,如今彻底吞噬了烛照残魂,他终于成了真真正正的烛照。
镜子:“你很走运。吞噬烛照不只是吞噬他的力量,为了避免天道察觉,你同时也取代了烛照在时空中的位置。”
“不只是现在,从久远之前,你就是烛照。有人为你准备好了你身为烛照的故事,因此你才能完全取代他。”
南离思索:“那个太阳与月亮的故事?”
镜子:“没错,不过你不会不甘心么?明明太阳导致的生灵涂炭都不是你做的,却归于你头上。”
它冷漠无情道:“你知道,幽荧也最厌恶为一己之私让黎民苍生受苦厄之神。如今时间更改,命运交替,他或许不会记得自己曾经雕出了一头小冰狼。”
“他会记得的,”南离说,“而且,就算他不记得这些,也不会耽误他爱我。”
狼于凡间浑浑噩噩上千年,唯有这一世开情窍,明爱恨,通七情。他相信幽荧也是一样。他步下神座,成为他的逄风。
镜子:“我不懂你们,太复杂了。”
南离笑笑,沿着溪水向前走去。溪水蜿蜒曲折,它汇入一条奔流的小川,又融入雎河。河畔渔女亮开嗓子,嘹亮地唱了起来。
南离继续沿着奔涌的河流向前,走到海边。海浪温顺,舔舐着新生日君的衣摆。密布螺纹的号角出现在南离腰间,万兽退角承认了他,成为了他的神器。
南离用指腹抚摸着号角上的纤细指痕。号角有些委屈,蹭了蹭他的手。
远处岚雾氤氲,渐渐显出了一座山岳,山岳浮在水中,随着水波晃动而起伏。南离走上前,竟是一条濒死巨鱼。
巨鱼的额顶被掏了个血洞,伤口淌着腥臭乌黑的脓水,奄奄一息,已是进气无多了。
南离手持镜子,向垂死的巨鱼走去:“看样子,我们也要分开了。”
镜子化作一道流光,融入巨鱼的头颅,修补上巨鱼断裂的颅骨。南离驱动太阳灵力,将巨鱼送回了汪洋大海之中。
濒死巨鱼睁开眼,饱含感激的眼中倒映出南离的脸。它长鸣一声,钻入海中。
南离两手空空,忽然苦笑。
这次是真的结束了。失去镜子的他,再也不能干涉时空,只能像个幽魂,待在虚无里。
幽荧、鸿鹄君、青女、烛照、云长老……他的因果都还清了。南离本以为能改变些什么,却发觉一切早就已然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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