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凭几句话,又如何化解多年积怨?况且生死当头,人总是自私的。
逄风突然明白了她要做什么。
他没有阻止。
须臾间,一道莹白的光辉从尼姑的眉心冒出,钻进她手中握住的金刚杵中。她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可金刚杵却光芒大放。
她将自己的魂魄献祭给了金刚杵。
金刚杵悬在半空,四周浮现出一轮日晕,佛生三十二相,其一为光明相,发大菩提心,修无量行愿。
其光除惑破障,普照三千界。
温和的光晕再度洒落,这次笼罩在所有人的身上,恐惧被佛光驱散,久违的力量再度回到每一个人的体内。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了:
“冲——”
先冲上去的是西淮的僧人,随后久经沙场的凡人军士也悍不畏死地冲了上去。他们的身形与怪物相比同蝼蚁无异,却拼命挥舞着手中简陋的铁兵冲了上去。
狼用一股柔和灵力将逄风甩去景帝处,也悍然冲向怪物。
逄风正要冲过去,却被景帝一把抓住衣袖:“和我待在这!别动!”
景帝几乎大吼道:“我知道你想和他们一起,可你死了,淮安就真的完了!”
同怪物相比,人的身躯显得无比渺小,密密麻麻的人攀上了怪物的身躯,用刀剑戳刺那皱巴巴的皮肤。
光明相庇佑之下,他们不再惧怕怪物皮肤之毒,却终究是肉体凡胎。
怪物吃痛,猛地跃起,无数人从它身上跌落,又被踩成肉泥。但尽管如此,亦有更多的人争先恐后地往它身上爬去。
光雨满天,如天际流霞,根本分不清是谁的灵力。活着的人从死尸手中抽出兵器,刺向那令人作呕的皮肤。
蟾蜍的背上挂满了死尸和黑压压的人群,一截断矛插在背上,半只断手还紧紧攥着断矛。
一只手拍到逄风背上——是常青木。他能感受到生命之力涌入体内。常青木此刻无比狼狈,他扯着嗓子:“林逢——保重!我去水里助泠泽了!”
他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怪物拼命蹦跳着,却甩不掉身躯上烦人的虫子。狼发出一声怒嚎,金白火焰击中了它脆弱的眼球。
它开始慌了。
怪物一向将这些小东西看作点心,却没想到点心竟会让自己感到疼痛,甚至伤到自己。
它心中第一次萌生退意。
它开始缓缓向淮水爬去,怪物想,只要自己养精蓄锐,总有一天能回来,将这些小东西吃尽。
然而湍急的水流却挡住了它的去路。
怪物被激怒了,伸出长舌就向水中的虫子卷去。鱼妖被卷到半空,转瞬间被它拖入口中——
常青木红了眼睛,捡起地上一把刀就划开手腕,血淌入地上的裂缝中。衰败的杂草重焕生机,长成青绿藤蔓。
藤蔓死死拽住怪物的嘴,不让它吞下泠泽。南离如一道白练,钻入那巨口中,火焰再度在怪物口中爆发,烧得长舌滋滋作响。
怪物痛得舌头一松,泠泽便掉落在地,生死未卜。
众人好像看到些曙光,怪物也不复之前的嚣张气焰,长舌乱甩,却失去了准星。
它疯狂地呱呱大叫着,疯狂甩着身躯,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爬上它的身躯,它的动作也开始愈发迟缓。
杀死它。
每个人心中都只剩这一个念头。
尽管生为蚁,但齐心协力也能咬死象。
就在此时,天却彻底暗了下去。
或者说,天空变成了别的模样。
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球。
黑白分明的眼球转了转,没有人看清它是怎么动作的,瞬间垂死挣扎的怪物便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在眼球主人的面前,它简直如同一只羸弱的虫,被轻而易举地碾死。
“■■■,■■■■■。”
并非声音,亦不是为人熟知的任何一种语言。可当它传入耳朵时,每个人都在极度恐慌中明晓了其中的含义——
它在说:
真烦人,蛤蟆又来了。
第34章 客梦
没有人知道那是何物。
怪物尚且能以人力相抗,可这东西却是常人难以理解之物,甚至直视一眼便会陷入无边的癫狂。
“■■■,■■■■■■。”
依然是怪异的音波,所有人却在瞬间理解了其含义。
无所谓,反正要收割了。
收割什么?
而下一秒,他们就彻底明白了。
粗壮的肉粉触须从天而降,那柱子上密布着诡异的螺旋纹路,看一眼心神就好像被吸入其中,它如同呼吸般缓缓颤动着。
被它所触碰的瞬间,无论是覆霜的土地、阴沉的天穹、还是人,都化成了奇异的鎏金之水。
一小滴金水落下,在场之人几乎瞬间理解了那是何种事物。
人。
又不仅仅是人,那是一个人曾经留存过的痕迹,是旁人对他的印象,是他在世上留存,缔结出的全部业果。
与之同理。
山河滋养无数草木,年年枯荣繁盛,堆砌出如今的山河地貌。而这代代草木虫豸、飞禽走兽留下的痕迹,在瞬间化为灿金水液。
原来他们所收割的是——
一片死寂般的恐慌中,景帝终于动了。
他有些滑稽地拼命挥动着四面小小的旗子,随着旗子的挥动,他的脸色开始渐渐发白。逄风搀扶着他,他才勉强支撑住身躯。
可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粉红触须扭动着,远处的小城瞬间化为一团粘稠的金液。
随后,在景帝近乎祈求的目光中,淮水在一声惊雷般的炸响中被撕扯成两半——
与此同时,淮安之人无论身处何处,都察觉到大地在晃动。
“地龙来了!”
百姓惊慌失色,纷纷跑出屋,四散奔逃。
一对母子被分隔在淮水两岸,儿子因母亲没给他买饴糖吃,和她闹脾气,撅着嘴巴死活不渡河。没想到竟成了母子见到的最后一面。
儿子拼命哭喊着,嘴里叫着娘亲,他所在的土地却被洪水推得越来越远。
母亲张着手臂,似乎想抱住孩子,双臂中却空空如也。
淮水在瞬间之内暴涨,几乎涨成了一片连绵的海,大地被撕裂成四块,如洪水中岌岌可危的小舟。
肉粉触须似乎被激怒,疯狂袭向洪水中的土地上一座飘摇的小城。城池在瞬间消失殆尽,一团金水浮现而出。
那是外祖父母所在的小城。
逄风几乎目眦欲裂,他看见了洪水中翻涌的林府,林府前那棵繁茂的梧桐树。甚至透过窗棂看见紧紧相拥的外公和外婆。
小五在他们旁边,警惕地拿着铁戟守候着。他看见了南离卧过的软垫,外婆瘫在外公怀里颤抖着,手中紧紧攥着逄风初次独自跟船经商,送她的丝帕。
逄风猛地挣脱了依然无力拉扯他的景帝,抬手唤出蔽日,斩出了一剑。
此时无星无月,天地昏暝,逄风无法借七星之力,使出北斗七折。
然而,人体内有七块骨头,恰好对应七星。也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他才可能借助星力。
每斩出一剑,他身上的骨头都会碎裂一块。
可他感觉不到任何痛楚,或者说肉体的疼痛,不如他此时心中的痛楚的万分之一。
天枢,肩胛骨。
天璇,脊椎骨。
天玑,右臂骨
……
肉*被切割出一道细细的伤口,一滴巨大的殷红血滴落了下来,如一座山般压塌了一整片茂盛的林子。树木不堪重负,在重压下吱吱呀呀,轰然倒地。
蔽日化为流光消散殆尽,逄风清晰地听到自己体内骨骼折断的清脆声。七折斩完,他已经没了半分气力,如同浸水的泥像一般彻底软倒在地。
这次可能真的要死了。
逄风迷迷糊糊地想,他此刻像极了一只漏水的瓢,生命在不断从破裂中渗出来。
可突然间,他却陷入到一团白绒绒的毛发中去——
是狼。
他发现了吗?
南离对他怒吼道:“一会没看住你,你就又用心剑了?别睡!给我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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