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具妖傀。
被掏空了内脏,用皮毛与骨骼炼制而成的傀儡,躯壳中以毒物填充,是极为歹毒的厌术。
而被喜悦冲昏头脑的狼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它将谨慎丢得一干二净,迫切地向母亲狂奔而去。逄风来不及做其他反应,只得挡在它身前,抽剑斩出了那一式“天枢”。
他提剑正欲离开御花园时,迎面碰见了左相。左相背着手,与他擦肩而过时,对他耳语道:“太子殿下出手可真是不留情面……臣好不容易炼制出来的妖傀就这么毁了。”
逄风冷冷道:“孤不知这是先生的傀。”
那记忆仍然在继续,直到逄风身死的那一日,直到它被放走的那一日。
血丝爬满了南离碧绿的眼,他从喉间发出嘶哑的哀嚎,涕泪纵横。
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到底做了什么!
逄风将他从巴掌大的一团养大,用自己的血将他喂大,为他挡下一次次危难,而他做了什么?他给逄风留下了什么?
是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疤痕?脏腑被南明焰侵蚀的暗伤?还是……两次,两次的死。
他知晓每到潮湿的雨天,南明焰留下的火伤就会发作,逄风较平日也会多要一壶热茶。卧在他脚边时,狼看见他这幅模样,心底就会暗暗感到痛快。
可这一刻,这些曾经全部的浓重的恨意,都化作磨利的尖刀,去剜南离的心脏。他跪在逄风记忆里的地上,发出不成人形的痛苦嚎叫。
有很多人恨他。
死在逄风手中的人恨他,亲人被他杀死的人恨他,被他夺走一切的人恨他,他们诅咒他憎恨他,要他不得好死永不超生。
可唯独自己,没有资格恨他!
从逄风的魂魄中,南离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愧。他的心被狠狠刺穿了,不住流淌着粘稠的血。
……你不用愧疚的。
该愧疚的,从来是我。
那道陈年的疮疤被撕开了,露出了血淋淋鲜嫩嫩的肉,他的魂魄在嚎啕着,流着血泪。
他是头可恨的畜生,是白眼狼,卑劣无耻,低劣狡诈,却还在妄想得到爱。可逄风早就把一整颗心都给他了。他却亲手捏碎了那颗深爱着自己的心脏。
他不配再得到谁的爱了。
而那冰湖察觉到他内心纠葛的痛苦,又温柔地将他裹在其中,冷冽的湖水翻涌着,试图平息他的痛楚。
眼前的画面又变了,跨越了他一生的记忆,南离终于又见到了逄风。
他变回了白狼,匍匐在地,不住流着泪。狼会流泪么?它不知道……而此时它眼中,的确不住地淌着温热的泪水,是和人一样的泪水。
而逄风依然是穿着那件单薄的白衣,怀中抱着剑,眼中尽是温和的笑意。
他向它伸出手:“南离。”
它流着泪拼命爬向那只修长的手,直到狼的额头碰到了他的手。在指尖接触到皮毛之时,南离便化作了人形,他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只有沙哑破碎的呜咽。
逄风眼神格外温柔:“先前在你这夺走的人性……我已经还给你了。以后,你再也不会受心魔的困扰了。”
他揉了揉南离的狼耳朵:“别哭。”
南离止住了呜咽,隔着泪光去看他的脸。
逄风抚上他的侧脸:“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什么……只是先前一直没办法给你,而如今,终于可以给你了。”
他打了个响指,一柄盘龙雕凤的金剪刀便落入了手中。“咔嚓”一声,逄风剪下了一缕属于南离的银白发丝,又伸出手去,剪下了一缕自己的墨发。
两缕发丝在他灵巧的指间很快交织在一起,再不分彼此。
他将那缕发丝塞进了南离的掌心。
逄风眼中含着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是你的了。”
南离抽了抽鼻子:“你不怨我?”
逄风端详着他的脸:“怎么会?我从来不后悔养了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小狗,也是我的夫君。”
他在笑着,笑容中却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南离心头忽然蔓延出一种极大的恐惧:“你——”
他话音未落,却见逄风的身形已经开始消散了。南离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几乎是四肢并用爬过去,嚎啕道:“逄风——主人——别走——别丢下我——”
而逄风却只是洒脱一笑,他的身影渐渐融入记忆彼方那灿烂的光中,不见踪影。
南离脱离了神魂交融的状态,他慌忙去看床榻上的逄风,可逄风的身躯却已经变得透明,开始羽化了,漫天都是飘荡的浮光飞絮。
鬼修不能转世,若是死,便是魂飞魄散。他躺过的床榻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两缕交缠的发丝刺着他的掌心。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窗外正逢破晓,乳白的晨光刺破了浓重的黑暗。天亮了,逄风也走了。
他的主人,他的妻子,已经不在了。
第128章 二十年后
熏风送来浅淡的香,荷叶上露珠滑落塘中,一声清响。娉婷袅娜的藕花开了满塘,浓淡相宜的花影摇曳在木棂窗纸上。
这是郁木境。
此时的郁木境又增建了,不止飞禽走兽,水族亦能找到栖息玩乐之所。荷角上某只红尾巴的蜻蜓,或是莲叶下聒噪的蛙,或许都是某个弟子所化。
屋中,不省人事的青鸿静静卧在床榻上。南离注视着他的脸,心里道:“师兄,我回来了。”
此时,距逄风身死,已有二十年。
二十年,对凡人或许是很长一段岁月,但对修士尤其是妖而言,却不算很长。
常青木和淅洺等人,依然留在了九阙。于不死树而言,常青木仍然尚未成年。他还是顶着少年的模样嘻嘻哈哈,却混成许多弟子的常师兄。
至于淅洺,她依然是温温和和的性子。她的阵法造诣如今已经相当不错了,此时正于阵阙为长老打下手。
程必最终还是放弃了一窍不通的蛊毒,转为体修。他不再执着于同族的认可,但爪肢上仍然附了毒。他常年出任务在外,九阙中鲜少能看见他的踪影。
他们有时会小聚,却总是不忘另酌一杯酒,给林逢。
九阙的长老们一开始还会有人提起林逢,到后来,也慢慢鲜少有人提了。江山代有才人出,总有些新鲜人和事,占据他们的口舌。毕竟,也已经二十年了。
杨木生长老愈发年迈了,已经举不动他的锻剑锤了。南离想让他退隐,任个闲职,却被他拒绝了。每逢九阙收了新弟子,他就会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林逢,只不过鲜少有人愿意耐心听。
逄风走后的第二年,上官法不请自来,取走了他的剑。南离起初不愿将这唯一的遗物给他,上官法却道:“我与他赌的是他是否会失去此生挚爱之物,若你不交,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已经不爱他了?”
南离咬牙切齿,到底还是将剑交给了上官法。
他的心魔不再犯了,南离的兽性并没有消失,只是与人性相衡,再也不会兴风作浪。青鸿不省人事,银翎不知所踪。如今的九阙,只靠南离在担着,他一个人,活出了三个人的模样。
他学着青鸿,与那些口蜜腹剑之人觥筹交错;学着银翎,整顿九阙内部的赏罚秩序。两位阙主消失,九阙起初迎来了一阵动荡。
他并不那么聪明,很多时候难以应对那些明枪暗箭。但南离会总是去想,如果逄风在这里,他会怎么做?他就这么磕磕绊绊接手了九阙的事务。
好在,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南离也清闲了下来。
逄风走后的第五年,南离用血檀打了一只小巧的木牌灵位,时刻放在心口。他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就去抚摸灵位上镌刻的字迹。
——亡妻逄风之位。
逄风走后的第十年,南离摩挲着檀木灵位,下定了主意,他不应该再用狼身了,如今是一阙之主,再用狼身打斗,未免过于粗蛮。
他做不到于心无愧,自然是用不了剑的。南离最终选择了横刀,那刀是用太阳真火淬出来的,刀身密布赤金的朱槿纹路。初锻成时,许多人上门贺喜,问他这刀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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