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果然,还是想与他告别。”
话一出口,南离才发觉,镜子已经不在了。这时他才察觉,自己其实很思念镜子。时空的旅途中,唯有镜子与他作伴。
他无处可去,只得又向岩洞走去。
时光如一条河流,溪水成川,川而汇江,江河入海,这规则本不应逆。而南离却慢慢地从大海走回江河,又沿着小溪溯流而上。
恰似时光倒流。
狼回到了小小的岩洞,远远地注视着那一线透过洞口的天光。
南离望见幼时的自己,在洞穴中母亲腹下,无忧无虑地和兄弟姐妹嬉笑打闹。
他转过身,去了长夜东宫。
东宫,年幼的小白狼翘着两条尾巴,龇着牙向眼前的少年冲去,却被一只手撂倒,只得肚皮朝上地乱扑腾。
南离笑了,笑着笑着,却流下泪水来。
他望见江小将军,他一脸嫌弃对逄风说:“殿下,你为何养这条白眼狗?”
小白狼耀武扬威地撕扯着逄风的衣摆,被逄风提着后颈捉起来,打了几下。
他看到了夜深的长夜宫里,逄风将手腕割开,将血滴入狼的羊乳中。幼狼刚夺去小垫,兴奋地用乳牙撕扯着,尾巴晃个不停。
南离立在虚无之中,静静地望着,想着。
白狼第一次唤出火焰,得意洋洋地找长夜太子试个厉害,却被毒打到站不起身。
白狼第一次被套上鞍,如烈马般高高跳起,却被脊背的人轻巧制服。
白狼叼着一根火红的珊瑚,一脸不情不愿地献到逄风身畔。
雌狼的妖傀在逄风一剑下化作灰烬,悲愤的白狼眼中流下血泪。
白狼试图将脊背上的人拖下来咬住咽喉,却被一只手打得呜呜求饶。
草木在南离行过的地方开始生长,东荒的生灵最先承认了日君的身份,神格彻底融合。没有镜子,他无法干涉时空,南离只能看着逄风的手臂渐渐覆盖上密密麻麻的疤痕。
然后到了天折那一日。
逄风最后一次抚摸过白狼的皮毛,他说:“……啊,弄脏你了。”
那时候,他是不是也在向它告别?
南离随着发狂的白狼一同奔过汹涌的汪洋。白狼昏死在海滩上,身披罗绮的青衣鸾鸟惊呼道:“银翎,快过来!这里有只妖!”
他望见师兄师姐将白狼拖回族中,青鸿为这头多疑的野兽伤透了脑筋,望见他为了治自己的心魔,跪在师尊洞府前求了三天三夜,重明君也没有松口。
最后云长老说:“收下他罢。”
南离望见师门三人于月下饮酒,青鸿忽然说:“最近救回来的妖越来越多,不如我们三人成立个有教无类、尽收妖族的宗门如何?”
彼时意气风发的翟禾君有些喝醉了:“焆都自比白玉京,我不想屈居其下,就叫九阙如何?”
银翎给了他一拳:“青鸿,别太自满!”
南离却道:“这名字好,我喜欢!”
他望见自己被师兄师姐护在羽翼之下的两百年,明明无忧无虑,他却饱受心魔所扰,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逄风。
他悄悄地在郁木境藏起一个秘密,一砖一瓦地,重新筑起昔日的东宫。
随后九阙建立,弟子熙熙攘攘。
他看到山门徘徊的云长老,一把拉住自己:“嗨,南师侄,老夫第一天见你,就觉得与你有缘,不如让老夫给你算一卦?”
太阳的光芒落在南离身上,光线为他织成一件金袍。日君如一缕幽魂般立在时间里,注视着曾经的自己。
狼望见逄风,他艰难地从乱葬岗站起身,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却总想着寻他的小狗。
原来,逄风是这般到他身畔的。
他望见自己紧紧攥住了逄风的手腕,望见逄风答出那两个字:“林逢。”
逄风埋在他的脖颈,吸他的阳气,南离第一次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南离沉默不语,他沿着叮咚的溪水走下,一步迈入干瘪的蜂巢之中。
槐安幻境里,他与公子林逢相依为命。南离第一次凝出焰花,别在逄风发间。
幻境破碎,记忆恢复,两人心头苦涩难耐,逄风生分地唤他丹景君。那时他想,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他遇到得如此晚?
可他早就遇见他了。
他看到自己笨拙地向林逢吐露心迹,却被拒绝,化作白狼头也不回地逃离郁木境。
他看到逄风主动将脖颈送进心魔发作的白狼口中,却被师尊救下,看到他脚腕闪烁的火红珊瑚珠。
南离的手径直穿过了那串闪烁的珊瑚珠。
焆都,狼与逄风一同坠落。南离看见自己拥着逄风冰冷的躯体,发狂地撕咬着血肉模糊的手腕,绝望地用唇渡他鲜血。
逄风最终答应了他,狼却没有看清他眼中的苦涩。烛照的左眼已经完全化作日轮,日轮中映出自己放过的那一场烟火,映出逄风扇自己唤回神智的那一巴掌。
始龀幻狱,清秀的孩童教会了幼狼别离。
骨枯幻狱,逄风平静地对自己说:“什么都没有。”
南离听见他所不知的,逄风和蜃仙人的对话:“因为它爱你……”
溪水汇入河川,南离步过自己最轻松自在的一年。师兄、师姐都还在,林逢陪着他,担待着他。那是他不经世事的最后一年。
可少不经事,或许才是最快乐的。
日君走到沛城,走到登云试。逄风白衣蹁跹,八剑唤北斗,斩陨星。
他说:“南离,你不会死。”
可等待他的却是以命护住的至亲至爱的囚禁与折磨。但即便如此,逄风也不曾怨过。
南离望见那场月下酌,逄风说:“若是不喜欢,怎能默许他在魂魄打上烙印?”
霜鸮夜哭,雪夜融魂Hela。
他亲手杀死了挚爱之人,逄风却主动与他结发,他眼底笑意温柔:“……你永远是我的小狗,也是我的夫君。”
南离走过自己失去逄风的心死的二十年。
他褪去青涩,担起阁主的重任,却始终将逄风的灵位放在心口。
狼还记得当初寻回逄风的狂喜与愧疚,冷寂的村落,漏风的茅屋,他与五感不全、记忆丧失的逄风紧紧相拥。
他们一同度过心意相通的第一个除夕,南离与逄风交换了彼此的神魂。
月夜,逄风在他面前第一次披上华美的羽衣。那时南离还不知道,披上羽衣,他便不再是他的逄风,而是为天地殉身的幽荧。
逄风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殉身天地,才这么急切地要和他成婚?
为人二十载,他终归是也变得更锋芒毕露,曾经的幽荧将狼藏在轮回。而如今的逄风昭告天下:南离是他的夫君,无人可以动他。
南离趟着河水,走到了二百年后的长夜。
空空荡荡的岩洞、冰冷肃穆的皇陵、睢河摇曳的水浪、久别重逢的故人。
大婚之日,红绡软帐,南离望见自己与逄风拜了天地,饮下合卺酒。奇怪,明明合卺酒是苦的,在南离的回忆里,却无比甘美。
这些事,分明只发生在不久之前,对如今的南离而言却恍若隔世。日君站在时间的河流里,静静地走过自己的一生。
长夜骸灾,妖神令下,江逐辰掷出与天意相抗的一枪。
屋中灯暗,逄风千万遍执着地刻着冰块。最后他取出自己的肋骨尖,雕成狼的模样。
南离沿着记忆的河流,继续向前、向前。
像有预感似的,他走到时间河流的尽头。金色的光晕中,南离看到天道,也看见逄风。
他奔上前去,攥住了逄风的手。
逄风神情惊异:“南离,你不是——”
南离笑了:“我来找你了。”
第229章 不会哭了
金色的光晕中,逄风与南离牵着彼此的双手,立在时间的河流里。
天道识趣地退后一步,将时间留给他们。
南离的碧眸闪着细碎的亮光:“我如今已经全部明白了。”
逄风静静地望着他,他的小冰狼,他的造物,他的小狗和夫君,命中注定来爱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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