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资愚钝,却默默为药阙照料灵药,为伙房烧火,十几年如一日,分文不取。
尽管牛平并不算九阙的正式弟子,可老弟子却总会尊称他一句“牛师兄”。
牛平并不为所做之事后悔,他只是觉得自己对不住丹景君。他苦涩地想,如有来生,他必为丹景君做牛做马。
南离抬起的右手瞬间化作属于狼的利爪,电光石火间,他的动作快到如一道电光划过,几乎令人看不清。
下一刻,牛平的头颅便被利爪生生掀起,带起一抹艳丽的血色,打着转在被血色的霞光染红的天空下划过一道弧线。
校场的黄沙像是被淋漓血水泼过,处处布满了猩红的痕迹。有弟子在呕吐,常青木拽着逄风的袖口,也忍不住吐了出来。
牛妖的血从南离右手化为的狼爪不住滴落,牛平的头颅划过空中,却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南离没有用南明焰,或是别的灵器,而是亲自动手,用血淋淋的方式,承担了自己一手发掘的弟子的死。
他不曾退避,也不曾用火焰彻底焚烧殆尽,来自欺欺人。
他亦不怕弟子憎恨或是畏惧自己。
逄风注视着他,注视着那被夕阳拉长的身影,他并不畏惧这样的南离……只是觉得如今的他,格外陌生。
他果然长大了。
可在变成这幅模样之前,南离又经历过多少次这种事?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时常在被围剿的宗门中顶着压力带回那些妖。
而亲手处决他们的时候,南离的心又是什么滋味?
……他其实很能理解南离,因为曾经做这种事的人,一直是逄风。只不过他并没有南离那双眼。
可活着的人,要背负着所有因自己而死的性命而继续走下去。
弟子们依然在哭泣,有些看向南离的弟子眼中甚至烙着深深的恨意和畏惧。
淅洺说得不假,九阙中的妖兽,十有八九都厌憎人族。而丹景君,却为了几个不曾见过的凡人,亲手杀死了日夜相处的师兄。
逄风:“!”
脊背窜上一抹寒意,他突然发觉,那具失去了头颅,血肉模糊的尸体竟然蠕动了一下。
是什么——
黑雾腾起,尸首发出骨骼碎裂重组的脆响,瞬间变了模样。
稀疏的毛发,眼眶中的雾气,尖锐的指爪,瘦骨嶙峋的躯干。
骸?可难道不应只有人族才能化骸?种种思绪在脑中萦绕,逄风抬手向身侧摸去,却摸了个空。
他竟忘了,蔽日在淮安强行突破幻境而来,又经过一场激战,剑灵陷入沉睡,此时正汲取铁精之气修复自身,不在身畔!
新生的骸张开枯瘦的双臂,向逄风扑去。
第49章 容许
会死么?
骸的锐爪带着烈烈劲风向逄风袭来,在须臾间,逄风已经思考了数十种对策。
弃掉左臂挡下一击,再用将灵力灌注进右手掐碎心脏?身为鬼,重塑右臂并不是难事。
再断一根骨头,强行借来星力?这大概是最稳妥的做法,只是断骨之后,需养上百日。这伤作用于魂魄,鬼的愈合能力于它无用。
逄风很清楚,在不拿别人挡刀的情况下,自己是无法全身而退的。
不过他从不在意,疼痛对他来说是很惯常的事。他没有一刻将自己的安危列入考虑范畴之内。
趋乐避苦是万物的天性,但逄风显然克服了这点。受伤或是流血,对他来说和吃饭饮水无异。也正是如此,逄风才能让狼服从。
就像熬鹰。
你需比野兽更不畏伤痛,更不畏死,野兽才会感到害怕,才会顺从。
逄风微微侧过身,等待那爪子袭来——只要它穿透自己的皮肉,他就能顺势掏出它的心脏。
苍白纤细的手指微微弯曲,成了爪形。
“噗呲——”
锐爪穿透皮肉的沉闷声音如期而至,早已习惯的疼痛却没有同时到来,逄风惊愕地瞪大了眼。
是南离。
在那一瞬间,狼做不出什么反应,只是本能地护在他身前。锐爪刺入了他的左肋,他浑然不觉,另一只化为狼爪的手按住骸,死命一撕。
骸的半个臂膀直接被撕下,却仍在扭动。南离身子一斜,就要倾倒下去,逄风急忙扶住他的身子。
这一幕惊住了在场的所有人,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银翎,她喝道:“摧霜!”
她身后的银弓似有所感,跃入手中,银翎右手中腾起白雾,雾气瞬间凝结为滴滴露水,又汇聚在一处,化成支纤细莹亮的冰蓝箭矢。
箭矢末端的羽毛纹路纤毫毕现,细看其间还有白霜凝成的斑点。银翎弯弓搭箭,冰箭裹挟着细小的雪片,如弧光般激射而去,正中骸的心脏。
骸应声倒地,却有不间断的黑雾从它的尸首上腾起。南离站得最近,因此首当其冲。
逄风暗叫不好。
若是人骸能激发人的欲望,那妖骸岂不是……
他顿感不妙,逄风缓缓抬头,正对上了一双血红的眼。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嚎,南离的衣衫在一声巨响中破碎成布条,瞬间化作一头雪白的狼。偏执的猩红取代了碧绿,巨狼甩着头,在空中嗅着什么,最后发狂的目光锁定在了逄风身上。
爱欲、食欲。
对妖兽而言,这两种欲望差别不大。
逄风知道南离嗅觉非同寻常,因此他衣衫的熏香总是避开自己以前常用的几种。可即便如此,与生俱来的气味却是不变的。
受训的犬甚至可以根据气味判断出情绪与身体的病疾。况且,即便种族相同,每个人的气味其实都有细小的差异。
他在渐渐取回作为人的躯体,而狼虽然并没有发觉,可在被骸雾侵蚀的状态下,嗅觉被放大,潜意识却认出了这魂牵梦萦的味道。
——它一直想吞吃入腹的猎物的味道。
在没人反应过来之时,狼张开嘴,一口叼起了逄风的脖颈。
狼烦躁地甩了甩脑袋。
这里太嘈杂了,会有人窥伺它的猎物。它理应找一个安静而不被打扰的地方,慢条斯理地享用自己的猎物。
银翎动作迅速,瞬间将摧霜换为朝露,九节钢鞭一甩,就袭向巨狼的口中。
狼见状,迅速将逄风甩向身后,用尾巴缠着他的腰,对银翎龇牙咧嘴。九节鞭在它的下巴上留下一道伤痕,它却全然不惧,似陷入更加凶暴的癫狂。
这是我的。
这是我的!
它心中只剩下一个熊熊燃烧的念头。
银翎扭头,冲着人群怒吼道:“看什么看!他心魔发作了!都散开,去找青鸿!”
弟子们如梦初醒,作鸟兽散,常青木咬着嘴唇,却没有离去。他唤出藤蔓枝条,想绊住南离的腿。可那些草木一接近狼的爪侧,就无声无息地枯萎了。
南明焰以燎原之势蔓延满天,向银翎袭来,烧焦了她一缕头发。银翎面色凝重,却只用朝露与狼纠缠。
狼却不愿意与她继续打下去了。
在它眼中,自己只是想享用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猎物,却频频有人打搅。它不再恋战,用尾巴卷着逄风的腰身,踏着满天如霞光的火焰,便向郁木境奔去。
所及之处,野火燎原,如同逄风死去后,在他尸骨前燃烧的不熄野火。
无人敢拦,无人敢阻,狼几乎畅通无阻。
再次来到了熟悉的大殿中。
狼放下逄风,将他放倒在冰冷的地砖上,急切地将嘴吻贴上他的衣服,确认般嗅闻着。
逄风伸手,再次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
狼受了惊,一下子跳开了。它似乎觉得自己有些没面子,又跃了回来,皱着鼻子嗅着。
它那梦寐以求的细白脖颈就在眼前,狼忍不住含住它,用舌不断去舔*搏动的血管。
它低下头,正欲咬断,却发现逄风的眼眸中,倒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丑陋、凶狠,完完全全的野兽。
它不知为何,有些瑟缩了。
那双眼中没有畏惧,即便在生死之间,也只有神明般的怜悯,甚至含着笑意。
“你一直想吃了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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