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猎:“同感。”
两人都沉默下来,回忆着那个将水搅浑的男人。不同的是,凌猎想到的是雪白的天地中,穿着单薄,无比瘦弱的小男孩。阿雪总是很忧虑,不开口的话像个胆小的小女孩。
很多年里,凌猎避免想到阿雪,因为每一次想到,他都会内疚。潜意识里,阿雪死了,可他又不希望阿雪死去。
当阿雪真的站在他面前,他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实在太匮乏。阿雪竟然成为了死去“沉金”新的主人。
凌猎手机响了,他拿起看了眼,没接。
季沉蛟问:“谁?怎么不接?”
凌猎说:“喻夜生。”
季沉蛟张了张嘴,没说话。
这阵子喻夜生经常给凌猎打电话,一方面是经过榕美的生死瞬间,凌猎在他心里已经成了救命恩人,小时候那些矛盾不复存在,他现在就跟沈栖似的,一心想给凌猎当小弟。重案队一说需要喻家人配合调查,他积极得就差来市局搭帐篷了,生怕错过。
但另一方面,是因为季沉蛟。
喻家现在乱是乱,但喻潜明一心想要将季沉蛟认回去。季沉蛟明确表达过拒绝,但是喻家隔三差五派人来游说。喻夜生就是来得最多的。季沉蛟不搭理他,他就联系凌猎。
“喻潜明这老狐狸,马上就要归西了,还满肚子坏水。”季沉蛟还没说什么,凌猎先骂了起来。
季沉蛟有些诧异地抬起眉梢。
“他在你身上打主意,也不看看你是谁的人!”
凌猎说得咋咋呼呼的,天王老子般的气势。季沉蛟本来心里有点烦,一看他这模样,一下子就松快了。
不回喻家这件事,季沉蛟从头到尾都很坚决。他记忆中的母亲仍旧面目模糊,他对喻家这个庞然大物没有丝毫归属感。他宁可保留季沉蛟这个名字,也不肯继承什么千亿遗产。
而且,喻潜明的真正目的绝不是找回喻家的血脉,而是给苟延残喘的喻家觅得一个振作的机会——季沉蛟是夏榕市警界的重要人物,将他拉回喻家,将来喻家就多一个遮挡风雨的屏障。但与之相对,季沉蛟的前途将变得扑朔迷离。
也许有人会被钱财迷了眼,但季沉蛟不会,他始终清楚,自己毕业于公大,是夏榕市重案队的队长,一切邪魔污秽都不能沾他的边。
“喻夜生这边我来解决,我们小季只需要好好工作,漂漂亮亮地穿着制服就OK!”凌猎拍拍季沉蛟的肩。
季沉蛟眼皮跳了跳,什么叫漂漂亮亮穿着制服!
季沉蛟把凌猎乱拍的爪子抓住,凌猎一抽,没抽回来。
两人无言地对视片刻,季沉蛟突然说:“我这些日子都在说服自己接受那一段离奇的身世,它不是太容易。”
凌猎圆钝的眼尾撑了撑,眼神旋即变得温柔,“我知道,我们小季辛苦了。”
季沉蛟却摇摇头,“我是不是喻家人都无所谓,我的父母是什么人也无所谓,我最在意的,是我和你居然有共同的名字。”
喻戈。
凌猎怔住,圆圆的眼睛里只有季沉蛟。
“你可能体会不到那种感觉。”季沉蛟费力地表达那种奇异的、惊讶的、庆幸的、后怕的感觉,“我需要好好消化的,从来都不是我来自喻家这件事,是我曾经是喻戈,你曾经也是喻戈。”
“记不记得,我说过我偶尔做同一个梦?”
凌猎眼神还有些茫然,但点点头,“嗯,你在执行任务,但你觉得别人叫你时,叫的不是你。”
季沉蛟说:“只要一醒来,我就会忘记那个名字。但现在如果再让我梦到那个梦,我一定知道,梦里别人叫的是,喻戈。”
季沉蛟说着环住凌猎的腰,声音和平常相比有些闷,“凌猎,在我还没有遇到你的时候,我就老在梦里梦见你执行的任务。”
片刻,凌猎笑道:“瞎说,我们不是小时候就遇到了吗?”
季沉蛟呼出一口气,“也是。”
凌猎问:“那你说说,我执行的都是什么任务?”
梦里的东西哪里说得清楚,季沉蛟每次醒来就忘得差不多,只有那些紧张到神经根根被抓住的氛围还留在记忆里。
凌猎执行的任务,比他在重案队,在特刑混编队执行的,都要危险得多。
“不知道。”季沉蛟说:“你执行的什么任务?”
凌猎说:“原来你是给我下套,让我给你讲故事。”
季沉蛟不置可否,“那你讲吗?”
凌猎想了会儿,“我一般都是独自行动,然后等着我的队友来救我。我身体上没怎么受过伤,因为我机灵。”
说这话时,他轻轻昂着下巴,流露出些许吹嘘的模样。
“就是心理负担比较重,长期和疯狂的、邪恶的罪犯混在一起,天使也要堕落成魔鬼。”凌猎顿了顿,“没有说我是天使的意思。”
季沉蛟:“……”
“嗐,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凌猎战术性抓抓头发,余光瞥了季沉蛟一下。
季沉蛟留意到他这小动作。当然没什么好说的,真要说,那必然是生死一线、千钧一发、死里逃生、惊险不已。这让凌猎怎么说?
人们在经历后拿出来讲述的,几乎都经过岁月的美化,捡的都是没有伤害的。但凌猎捡不出来多少轻松的,他这十年来过的始终是命悬一线的生活。为什么他会在萧遇安离队后情绪崩盘,以至于从特别行动队休长假,这些无需详细说出来,季沉蛟都能明白。
凌猎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不那么紧要的片段,季沉蛟伸出手,把他拉进自己怀里。
凌猎:“咦?”
季沉蛟说:“不说了。”
凌猎眼睛眯成狐狸眼,占了便宜还卖乖,“要听的是你,不听的也是你,麻烦的小季。”
市局最近经常开会,季沉蛟自然每一场都得参加,凌猎不一定。下班前,季沉蛟临时被叫走,凌猎也不等他,一个人买菜去了。
秋冬交替时节,夏榕市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飘飞的黄叶。
凉风嗖嗖地吹,但又不算冷到骨头里。人们加上厚衣,不至于像酷暑和寒冬那样行色匆匆。
凌猎也放慢脚步,在满城秋意中深呼吸。
这样的季节让人不自觉地懒下来,一年快要忙到头了,最繁重的工作已经完成,打仗一般的春节还没来到,有足够的时间放松。
凌猎走了半截路,居然觉得累,在便民公园边的长木椅上坐下,看着跳广场舞的大姐发呆。
以前得知卫之勇曾经有机会成为特别行动队一员,却为了丰市而放弃时,他很不理解。直到不久前,他仍旧抱着尊重,但不赞同的想法。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卫之勇,甚至理解萧遇安了。
特别行动队承担着最危险和诡异的任务,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保护的是什么人,他对“保护”只有一个很概念化的认识。
但来到夏榕市之后,一切都变得生动而鲜明。
那边跟着教练学滑旱冰的小孩,这边开着音响跳舞的大姐,还有形形色色的普通人,还有……小季。
他们从“概念”,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他觉得快乐。
一个刹不住车的小孩哇哇大叫着冲了过来,挥舞着双手大喊:“哥哥!哥哥!快让开!我要撞到你啦!”
凌猎站起来,笑了笑,微躬身,朝小孩张开双手。
小孩结结实实扑在凌猎怀里,一点没受伤,却难过得大哭起来,“哥哥,我撞伤你了是不是?”
凌猎苦着脸说:“哥哥好痛啊,哥哥要死了。”
小孩哭得更凶了,“呜哇——”
教练和家长赶来,一个劲向凌猎道谢,小孩喊:“哥哥受伤了,呜呜呜!”
凌猎当然没受伤,走之前被小孩强行塞了一个棒棒糖。
凌猎一手提着装菜的塑料口袋,一手甩着棒棒糖玩,心想回去投喂小季。甩着甩着,脚步忽然慢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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