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商枝笑而不语,指了指纸上的五个字,教他念读音,解释字的意思和常用的组词、造句。
温野菜努力地记,但感觉字就是进不到脑子里,喻商枝不厌其烦地讲了好几遍,最后翻来覆去地提问,等到温野菜全都答得差不多才放过他。
可这还不算完,光认还不够,要会写才可以。
温野菜拿起笔就唉声叹气,实在是认字还能靠死记硬背,但这毛笔着实不听他使唤。
简直比打野猪还难。
喻商枝在一旁看着,是不是纠正他拿笔的姿势,但温野菜总是着力点不对,很难纠正。
喻商枝等了片刻,终于还是上了手。
比温野菜稍大一圈的手掌,将小哥儿的手牢牢包在其中,清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你要学会用手指和手腕,不要直愣愣地下笔,写字熟练了后,应当有一种行云流水的感觉。右手可以往外偏一点,但不要超出肩宽的距离。”
温野菜只觉得自己听着听着注意力就不在纸上了,回过神来时喻商枝已经握着他的手,把刚刚的五个字都写了一遍,并且问他,“我说的可都记住了?你再写一遍试试。”
温野菜硬起头皮,回忆着方才的只言片语。
然而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行的,他写出来的大字依旧很像螃蟹,还是被拆开准备吃时散了架的那种。
喻商枝是个“严师”,愣是和他一起练到写得比最初周正些许,且能听写出五个字才宣布结束。
温野菜如蒙大赦,迫不及待地把毛笔在笔洗里涮干净搁回笔架上。
喻商枝注意到他的手指都红了,便拉过来替他揉。
温野菜转过脑袋,趴在桌子上看喻商枝,一双眼睛转了转,方才学认字而产生的倦意渐渐褪去。
“今晚我这么努力,有没有奖励?”
喻商枝明知故问,“想要什么样的奖励?”
温野菜一时间“恶从胆边生”,遵从背心,直接贴了上去。
没想到的是下一刻他就地腾空而起,慌乱之中环住喻商枝的脖子,才发现自家小郎中把他给从凳子上抱起来了。
奖励自然是有的,就是到最后温野菜也有点没搞清楚,这到底奖励的是谁。
入了秋后没那么热,时间似乎也过得快起来。
没几日就到了中元节,俗称七月半,是一年中段里祭祀祖先的大日子。
各地各时的习俗不同,但在喻商枝看来,斜柳村的习俗倒是和他记忆中的七月半差不多。
家中原本就供着温永福和乔梅的牌位,到了这一日要先请出来,上了香后供三次茶饭。
带着温二妞和温三伢拜祭完了牌位,喻商枝就和温野菜去了后山温家祖坟。
其实斜柳村还有温家的旁支,逢七月半这种大日子,他们也还是回去祖坟上做做样子。
去时温野菜就盼着别遇上,但还是没躲过。
“姑婆,姑爷爷。”温野菜疏离地打了个招呼,喻商枝便也跟着他叫。
面前这个所谓的姑婆,就是当初被蔡百草委托,上门替韩家提亲的那个。
那件事过去后,她自觉没了脸,提起温野菜也没什么好话。
可今时不同往日,别说温家的日子是蒸蒸日上了,就看那蔡百草如今人憎狗嫌的下场,她也不敢招惹这远房的侄外甥两口子。
两方人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就刻意错开了路,各自往祖坟去。
原本温野菜和喻商枝也只拜祭自家父母,所以之后扫墓时还真没遇上。
上回来时喻商枝还是个瞎子,这次眼睛好了,便帮着温野菜一起拔草。
完事后两人在坟前跪好,烧了好多的纸,还有昨晚一家人坐在一起叠的大一堆元宝。
温野菜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道:“爹,娘,现在咱家发财了,你们在底下也不用省着花。”
喻商枝在一旁往盆里添纸,看着火苗将黄纸尽数吞没,这属于好兆头,说明去世的人在那头收到了。
温野菜也看见了,开始对着坟头慢悠悠地说起来,连家里有多少只鸡和多少只鸭子都事无巨细地讲了。
最后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补充的,索性拉着喻商枝的手道:“希望下回再来的时候,我们就不是两个人了。”
喻商枝一瞬间就明白了温野菜的意思,在温野菜灼灼的目光下,只好也跟地下的岳父岳母保证,下回努力给温家添丁添口。
下山时,温野菜想到这事还乐得不行。
“你说若是下回也不成,爹娘会不会给咱俩托梦?”
喻商枝想及那个场面,头一回感到有些无助。
到了晚上,村里好些人都去河边放灯。
与镇上卖的现成的河灯不同,村里各家的河灯都是自己做的。
外面用纸叠出荷花的样式,中间再放极小一截的白蜡烛。
中元放灯不是为了祈愿,而是寄托哀思,为幽冥引路。
温家四人一人一盏,放入水中后看到小小的花灯随水顺流而下,起身望去,河面上一片星光点点。
所有来放灯的人都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直到那些光点消失才散去。
回到家中,供桌上的晚食茶饭已经没了热气。
温野菜将饭菜和供果都撤了下来,把供果分给家里人吃。
温三伢举起手里的梨子,问出一个符合他年纪的,有些天真的问题。
“大哥,这是爹和娘吃过的么?”
温野菜咬梨子的动作一顿,刹那间眼眶一热。
可他飞快地忍住,对着温三伢点点头,“没错,就是爹娘吃过的。”
温三伢和温二妞对视一眼,笑着咬下一口,都说好甜。
***
秋雨落,秋风起。
八月到来时,村里人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秋收。
除了春播的稻子,还有夏播的豆子和玉米。
往年温家三亩田,今年却是又多了六亩旱地。
钱家赠的三亩水田虽也种了稻子,可属于晚稻,要再过两个月才能收。
这回无论如何都是忙不过来的,喻商枝和温野菜遂商议着雇人帮忙。
本朝规定,无功名在身者家中不能蓄养雇农的,但这种农忙时节的雇佣却并不是一码事。
且就算是有雇农的人家,赶上农忙时节也会雇一些零散的人手,夏收时就有不少村里的汉子忙完自家地里的收割后,去钱家的田庄帮忙割麦。
虽说家里出得起雇人的银钱,可挑人手却是个难事。
因为需得是心眼实诚的青年劳力,还得是自家田地不多的。
跟苏翠芬提起这事时,她倒是提了两个人。
“菜哥儿应当有印象,就是村里付家的那两兄弟,一个小子带着一个哥儿的。”
这么一说温野菜确实记起来了,村里有这么一户人。
他同喻商枝解释道:“这两兄弟命苦,爹娘早死,是奶奶拉扯大的,结果两年前还是三年前,付老太人也没了,家里倒是有两亩薄田,缴完粮税不剩什么。”
苏翠芬接话道:“可不是么,付家那田是真的薄,一把下去都是些沙子土,一亩地也就半石粮,大半年都靠挖野菜过活。而且那付家老大已经十九了,去年遵着付老太咽气前的嘱咐,从外村娶了个付老太娘家旁支的哥儿过来,家里又多了张嘴吃饭,不更是无米下锅?他们两兄弟一个十九一个十四,不是偷奸耍滑的,我瞧着去找他们,当是能行。”
温野菜和付家没什么交集,喻商枝更是不认得,不过有苏翠芬作保,两人便打算先去付家问问。
付家的老屋离温家不算太近,两人穿过半个村子才走到。
虽都是土坯屋,可付家的一看就是年久失修,墙有塌了后又补上的痕迹。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之前夏末那场大雨,苏翠芬说村里有人家的土墙都被冲塌了,说不准就是付家。
喻商枝上前叩了叩院门,里面传来一把声音。
“是谁?”
听声音像是哥儿,温野菜便代替喻商枝出声道:“我是温野菜,手上有个活计,想来和付家兄弟商量。”
院门打开后,里面果然露出一张小哥儿的脸,看起来面黄肌瘦的,可一双眼睛却还有几分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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