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果这一胎保得多么艰难他最清楚不过,别说是摔一下,就是稍微冲撞一下都可能滑胎。
“我过去看看。”
他走前用力握了一下温野菜的手,只觉得小哥儿的掌心一片凉。
只可惜喻商枝还是晚了一步,到的时候杜果身下的血流了满地。
他如今月份已是不小,看到这副场景喻商枝便知道大势已去。
果然一把脉,孩子已是没了。
杜果原本撑着一口气,尚未陷入昏迷,听到这句话后顿时泪水无声地流了满脸。
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或许是恸到极致,干涸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哀鸣。
此情此景,就是几个官差见了也有些不忍看。
他们里也有娶了亲生了子的,如今只怪这家老的是个不懂事的。
为首的一个官差上去就踹了韩坎子一角,这老头和蔡百草滚在一处,趴在地上颤颤巍巍,却没了刚才的厉害。
院子外的人一下涌进来好几个,杜果都这样了,家里的人都指望不上,总得来几个生养过的帮把手。
官差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嫌他们碍事。
很快杜果被移到了屋子中去,孔麦芽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居然也及时赶了过来。
有了这么个小徒弟在旁,喻商枝这回总算不至于分身乏术。
屋里忙着救人,屋外依旧吵嚷阵阵。
按理说这收粮税的时候,赶上人哭穷是常有的。
无非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一顿,最后在官差的呵斥下乖乖掏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然而今日几个官差咬死了是蔡百草冲撞了他们,直说要将人锁了,带去衙门打板子。
韩坎子和蔡百草这会儿便是磕头求饶也没用了,许百富不想自己被牵累,跟着在一旁帮着苦苦求情,最后好歹是让为首的官差松了口。
“这人不带走也行,只是……”
许百富见官差对搓的手指,哪里还不知道什么意思。
这就是让你破财消灾!
所以说韩坎子两口子是真的糊涂,钱税就是那么些个,你非要闹,到头来收走的只会更多。
蔡百草认了命,掏出钱袋想要数钱,不料官差扫了一眼,见里头的碎银子加起来也就一两多点,直接一把抢了去。
“扣扣索索的,我当是有多少!这点钱就当是爷几个的酒钱,省了你们一顿板子,还不快些跪下谢谢爷爷!”
韩坎子和蔡百草赶忙一顿磕头,等到灰头土脸了,官差才终于心满意足地转了身。
许百富临走前不忘瞪了这两口子一眼,活了大半辈子还做这等蠢事,偷鸡不成蚀把米,实在是丢他斜柳村的脸!
喻商枝不知外面的闹剧,眼前只有他的病患。
杜果面上已是毫无血色,大量的失血令他体内的生机如开闸之水,汩汩流逝。
喻商枝给他喂了急救的丹药,再以金针连刺其身上几大要穴,这些要穴虽是生穴,稍有不慎却也是死穴。
额头上沁出汗珠,他无暇去管,孔麦芽的手指紧张地叩住杜果的手腕内侧,心中默念着从喻商枝
那里学来的种种。
起初那脉搏微弱已如风中残烛,又像是扯着风筝的那根细细的线。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几乎触摸不到的脉象终于缓慢地恢复了些许,似残烛爆了个灯花,再度恢复光亮。
杜果悠悠转醒,可还不到能松口气的时候。
喻商枝不得不狠下心告诉他和韩六子,腹中的孩子已死,若不赶紧将死胎排出,也会累及杜果的性命。
村里一个和稳婆学过几手的老夫郎赶来帮忙,靠着喻商枝的针灸和用药,连带上他指挥着杜果用力,以及帮忙推拿,总算令腹内的胎儿落了下来。
一盆盆血水从屋里端出来,最后被带出的,是一团裹在布里看不清的“肉”。
这布包没人敢碰,杜果怀胎数月,孩子已经成型,按照村里的说法,这样的孩子是阴债,若不能入土为安,死后就会来讨债。
韩六子上前时想掀开看一眼,被那老夫郎一把拉住。
“别看,看了就会记住。”
又告诉他带去什么地方埋了,什么时辰、方位,如何祭奠,都有讲究。
韩六子呜咽着,不知事情为何就变成了这样。
明明昨晚杜果还靠在他的身上,给未出世的孩子缝虎头帽。
他双膝跪地,面朝杜果,整个人都因为过于痛苦而蜷缩在地,微微颤抖。
又过了许久,喻商枝终于直起身,小心翼翼地拔走了最后一根大穴中的金针。
在场所有的人都意识到果哥儿的命是应当是保住了。
是喻商枝从阎王手里生生抢回了人。
全神贯注过后只有疲惫,喻商枝退出屋里,把地方让给那几个帮忙的妇人和夫郎,让他们好给杜果换上干净衣服,顺便扯下污了的被褥。
师徒两个打水洗了洗手上的血渍,身上难免也沾了一些,只能回家再说。
喻商枝看着又弄脏的衣服,想起前世穿的白大褂来,正分出一点心思,思索或许也该缝两件罩衣当“工作服”,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自己。
他转过身,见到了蔡百草的一张老脸。
喻商枝自没什么好脸色给她,而这婆子却仍执意凑上来,当着好些的人面问道:“喻郎中,果哥儿这孩子没了,往后是不是就不中用了?”
喻商枝听了这话,只觉得心头火起。
“你儿夫郎刚死里逃生,你就在此处惦记他能不能替你们韩家继续传宗接代?”
蔡百草揣着手,绾好的鬓发落下来好几缕,她已是豁出去了,不要这张脸。
“若真是不中用了,我让六子和他和离也是有理,我们家为了他都快砸锅卖铁了,他若是能给我生个大胖孙子,那还好说,如今他不争气,连这个孩子也没保住,还养他这张吃饭的嘴做什么?”
喻商枝被她的无耻发言所震惊,“杜果是个活生生的人,何况他的孩子为何没保住,还不是三番五次受你们夫妻两人的连累?”
蔡百草不管不顾,非要让在场所有人给她评理,看起来是铁了心要甩掉杜果这个“麻烦”。
她这般荒唐,方才那个进屋帮忙排死胎的老夫郎听不下去,直接端出一盆污水泼到她身上,惹得蔡百草当场惊叫连连。
“挨千刀的毒妇!怎么今日差点死的不是你!就该让官差把你锁了你,打的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你当你们韩家是什么香饽饽,娶不到媳妇和夫郎,就知道欺负果哥儿一个哑巴!”
旁人见有人第一个出了头,果断都加入进来,随手捡起什么石头、土块,全都往蔡百草身上砸。
韩坎子在一旁不出声,可也没跑得了,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这两口子没一个好东西!
眼看韩坎子和蔡百草被打得满头包,喻商枝也无心继续在这里留下去。
杜果已经脱险,但今晚仍是关键。
税官已经去过了孔家,他便留了孔麦芽在此处看顾,告诉她若是有什么变故,就去寻自己。
等到走出好远,喻商枝突出一口浊气,捏了捏眉心。
为人医者,时常也会像现在这样感到无力,因为有所可为,有所不可为。
况且在这个时代,条条框框仍是太多,愚昧的思想难以根除,必定会酿就随处可见的,诸如杜果这样的悲剧。
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一路往回走,快到家时遇见了往这边跑的许狗蛋。
许狗蛋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上还在学武,每次从镇上回来,都好像比上次又长高了一截。
“喻大哥,你快些回家去吧,我爹让我来同你报信,说是税官已经上你家的门了!”
没想到税官走得这么快,到这时喻商枝才意识到,他在韩家耽搁了多久。
他跟着许狗蛋匆匆返回,还没到家门口,就听到了里头传出的争执。
“你们要粮还是要钱,算清楚我们给了便是,唯独这屋子里的药材不能动!”
“谁给你这哥儿的胆子,竟然顶撞官差!爷几个今日还就要把这些药材都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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