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纻舞(18)
屋外,磨盘大的太阳正挂上空,散发着暖烘烘的光。
齐国的气候比秦国要暖和不少,宁长青身子骨强,向来穿的轻薄,九月底的天只穿了一件深灰色薄衫,样式有些老,颜色有暗沉,配上那一脸似乎永远不天晴的表情,显得极为老气横秋。
陈小水这两日跟在宁长青身边总是提心吊胆的,他敏感地察觉到自家将军心情不虞,似乎整日都心不在焉,午饭连最爱吃的酱牛肉都吃不下去多少了。
“那个秦国使臣什么时候走啊?”宁长青似乎漫不经心地问着。
徐小水一愣,想了下才明白宁长青问的是谁:“这属下不清楚啊,要不属下去打听打听?”
“别打听!”宁长青厉声呵止,又后知后觉自己似乎有些反应过度,清了清嗓子缓了声音道,“不用了。”
徐小水忙不迭地连连答应。
宁长青微微眯了眼,无端的觉得头顶的阳光有些刺眼。他那日没有克制好自己,那般异常的表现早已让四皇族疑心,后来的牵强解释估计四皇子也没怎么信,自己若再贸然打探消息,定会让四皇子起疑。他使得剑法和江家剑法相似,这是梁盛生知道的事,他也曾在这事上问询过自己,却都被自己以曾向师父发誓不泄师名搪塞了过去。
如果……这个江季麟真的是他的季麟哥,他宁长青离他越远,他越安全。
所以他不能,绝不能主动打探他的消息。
可他又整夜不能入睡,辗转反侧心急如焚,只恨不得飞身到那人面前问他一声,问他一声……究竟是不是他的季麟哥。
他其实想过这位江大人就是他的季麟哥,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相貌变了这么多,可那种感觉却还是在胸腔中存在的清清楚楚,那种单是看着他背影就心跳如擂,脑门充血的兴奋感和冲动感。
“徐小水,你还记得中秋那日在边城,弟兄们的惨状吗?”宁长青突然问。
徐小水当然记得,只回想了一下眼圈便红了:“记得!”
“幸存下来的那两个兄弟说的话你可还记得,再说一遍于我听听。”
陈小水有股子聪明劲,脑子好使,想了想便几乎一字不落地重复道:“他们说看到是三皇子让守城大哥开的城门,刚进去便把守城大哥杀了,又下了令让把城里的弟兄都杀了,那两个弟兄要不是受了重伤晕死过去恐怕也已经命丧黄泉。”
宁长青皱着眉听着,眼神闪了闪。
其实他脑子素来不怎么好使,被人随意一忽悠就被带着走了,上次边城的事也是对那两个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兄弟深信不疑,可现在想想……若真是三皇子做的,又怎么犯了那般低级的错误,没把边城里的虎贲军全部灭口?
不仅留了活口,还留了两个!
这不太合理。
倒不是宁长青开始怀疑那两个兄弟,他只是在怀疑,那个三皇子,极有可能是旁人假扮的。
而与其里应外合的又是秦国那个满嘴献媚话哄得自己当初心花怒放的商贾……
秦国为什么要弄死齐骋?
或者说,秦国有什么人,要弄死齐骋?
宁长青头疼的厉害,烦躁地挥手让陈小水下去,留自己清静清静。
陈小水悄悄退了,宁长青踱步到池水边,靠在池边的柳树干上,满脑子都是江季麟的脸,齐骋的脸。
会是季麟哥吗?
既然那齐骋可以找人假扮出来,季麟哥改一改容貌又有什么不可?
真的会是这样吗?
宁长青死死盯着平静的池面,兴奋的发颤。
十月一日。秦使回国。
江季麟待在齐国的十日里,宁长青除了那次宫宴上见了他一面,就再没有机会见到他,也不敢贸然去找他。
而这次他离开齐国的时候,宁长青终于有机会站在城楼高处瞅一眼他的背影。
不知是不是错觉,恍惚间,宁长青便觉得,那人回眸看了他一眼。
申请去边疆的调令还没有个下文,不过没关系,他总有一天……会去秦国的。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第23章 夏至,蜻蜓立荷尖(11)
江季麟刚刚回到秦国,进了汉中的城门还没进宫去拜见皇上,便被一支御林军直接拿进了天牢关押起来。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太多的神色,甚至在那御林军统领说了声得罪要捆他时还微微点头说了句“劳烦了。”跟着江季麟出使秦国的人,从奴仆丫鬟到护卫军,加起来也不过五百人余尔,一看这架势猛地都懵了。
“你敢!你可有圣上旨意在手!”蓝狐名义上是江季麟的贴身侍卫,还未待那御林军统领靠近已经横剑要上前。
江季麟止住了:“无碍。王统领,只要江某看到圣上的旨意,这一趟,江某心甘情愿地走。”
御林军的统领,王林军是一个三十岁的青年男子,听到江季麟的话点了点头便拿出了时灏的手谕给江季麟过目。江季麟平静地看了,把手谕递还给王林军,便抬手取了因为要进宫觐见特意戴上的官帽,整了整衣襟伸出了手:“王统领请。”
“大人!”蓝狐惊慌失色。
江季麟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对着拿出了绳索的王林军笑道:“劳烦了。”
这不进牢房则已,一进便是天牢。
江季麟静坐在牢中阴冷的床榻上,气定神闲,闭目养神。
牢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急促而慌乱。
江季麟微微睁开眼,恰好便看到留异闪进视野的面庞。
“江大人!”留异一把抓住冰冷的栏杆,面上的焦色毫不掩饰,“麻烦了!”
“什么麻烦了?”
留异一哽,都被关到了天牢里还不嫌麻烦???
“哎!”留异重重叹了口气,“那个李……尚书大人拿了你贪污受贿,通敌叛国的证据!”
江季麟挑了挑眉,轻“哦”了一声。
“您哦什么啊,这天大的事啊!”留异急的要死,见到江季麟这副蛮不在乎的模样更是急的心口都发疼。
“身正不怕影歪,这些事我并未做过,何苦担忧,圣上自会明察。”江季麟微微皱了眉,平静道。
留异差点就骂出脏话来,就那个半脑子的任人玩捏的软包子皇帝???还明察!!
李善文几句话就忽悠地他找不着东南西北,给了吴启铭搜查江府的手谕,吴启铭拿着手谕翻了江府,搜出一大笔“赃款”,“证据确凿”地摆了出来,那蠢皇帝能明察??明察个屁!
时灏要能自己辨真假,那他留异简直就能登时上天了。
可这里又是天牢,他因着职务之便利顶多只能此时看望看望江季麟提醒他一下,其他的根本做不了,更别说在这眼线众多的天牢里开口骂天子。
所以他气的脖子发了会红,却一句话都没说。
江季麟却低低地笑了:“无碍的,你真的不必担心,没有做过的事,便是证据如何编造,也做不得真。”
留异被江季麟几句忽悠的半信半疑地走了,虽然不再像初时那般心急如焚,但面上仍是带着淡淡的愁绪。
江季麟看着空荡荡的牢房,又缓缓闭了眼,嘴角浮起一丝浅笑。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等着一天,等的都有些不耐烦了。
果然李善文这样的老狐狸,动一动他的独子,阵脚就乱了啊……
十月二十三日,时灏去了天牢。
从江季麟十月十九日回京,到二十三日见着时灏,他在阴冷昏暗的牢房里待了整整五天四夜。
时灏是以审讯的名义去的,他进了天牢后便使了亲信的御林军将牢房外百米都围了起来,又屏蔽了所有人。
那一日,没有人知道江季麟和时灏说了什么。
可人们看的到的是,江季麟,仍旧被关在天牢里,又关了整整十日。
十一月二日。
丑时。
江季麟皱着眉头摸了摸脸颊,牢里阴冷,伙食又差,这些都没什么,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梳洗的问题,幸而最近天气转凉,身上不是那么黏糊,否则这一遭下来不知道该有多难受。可即便这样,他也已经浑身发痒,尤其是脸上那层蒙的他实在难受。
江季麟不由地便想起了曾经鲜衣怒马肆意江湖的日子。他自幼到二十五岁之前,几乎没吃过半点苦头,而这短短的四年,却是把那二十几年没吃过的苦尽数补上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
蓝狐啊蓝狐,你今日再不来,我可要受不了了。
江季麟思及此处,颇有些想笑,皮肉之伤他怎样都忍得了,而这焚香净浴之事,竟半点也挨不了。
有动静从不远处传来。
江季麟挑了挑眉,这时辰……似乎有些不对劲。
来者不是蓝狐?
他站起身来,微走近到牢房的铁栅栏边,背手而立。
孟鹤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江季麟,他的白色长袍即便沾了灰尘,头发不似平日里那般顺滑流淌,发尾毛糙了很多,发髻也有些乱,整个人比起平日朝堂上的身姿都平添了两个大字“狼狈”。
可分明是狼狈的外貌,他却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一点也不显怨哀,挺直的脊梁仍旧俊秀挺拔,像是葱葱的白杨。
他甚至在见到自己的时候没有半分疑惑慌乱,只是用平静的眼神看着他自己,无悲无喜地等待着他说话。
孟鹤冬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这个人总是和常人不同,让他鲜有地充满好奇,甚至……崇敬。
“江大人。”孟鹤冬的嗓子一哽,胸中涌上怨愤和不平,“明日您要被行刑!”
“行刑?”江季麟似乎有些惊诧,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
他微微垂了眉眼,修长的天鹅般的脖颈低了下来。
“大人!您逃吧!”孟鹤冬说着,便一把掏出钥匙,“今日终于轮到我值班,大人您快走吧。”
玄铁的锁应声而开。
江季麟仍是站在原地,动也未动。
“江大人!”孟鹤冬心急如焚,侧耳细听了下,面色大变,“有人来了!”
江季麟当然知道有人来了。
孟鹤冬放他走,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步意外之棋,闯入他已经安排好的棋局,让他有些郁闷。
蓝狐自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孟鹤冬,手里的长剑一窒便直直朝孟鹤冬刺去。
孟鹤冬闪过一招,待看清蓝狐模样后,面上却露出一丝喜色:“你是来救江大人的?”
蓝狐疑惑地看向江季麟。
江季麟颇有些头疼。
“孟大人,你可知这样做是什么性质。”
“我知道!但我不能看到大人您蒙受不白之冤!皇上轻信李善文那个老匹夫,要把大人斩首示众!我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孟鹤冬便说便朝前走了两步,抬手指着走廊的方向急道,“大人,您快走吧!”
江季麟当然不会把性命留在秦国的土地上,更不会葬送在李善文的手里。
他费尽心思步下的棋局,早已算好了这一步,却千算万算没算到闯进棋局的孟鹤冬。
他倒是低估了自己在孟鹤冬那里刷的好感度。
现在倒好,还得想办法帮着孟鹤冬洗脱罪名,还白白欠下一个根本用不着欠的人情债。
江季麟心里有些不大爽快。
他叹了口气:“你既如此,我也断不能让你背上罪责,蓝狐!”
蓝狐点了点头,提剑指向孟鹤冬:“得罪了,有劳孟将军挂些彩。”
孟鹤冬很快便明白过来,点头道:“快些吧,没多少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