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纻舞(5)
他的神色略有些不自在,但说出的话却坚定不容拒绝:“我来。”
宁长青有些不明白:“啥?”
江季麟索性拿了碗筷,又说了一句:“我来收拾。”
宁长青登时便怔住了,让季麟哥刷锅洗碗??这岂不是,岂不是…….宁长青不知该用什么言语形容,但他就是觉着,江季麟天生就该享福,就该十指不沾阳春水,就该高高在上。
可同时,他又说不出拒绝江季麟的话。
愣神间,江季麟已经动作笨拙地将碗筷叠在一起端了起来。垒得老高的碗碟微微晃着,闪得宁长青心一跳一跳的。
江季麟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宁长青:“我不会打碎的,你不必担心。”
我不是这意思,我不是担心你打碎碗碟,宁长青想开口解释,话还没说出口江季麟已经转了身。
宁长青闭了微张的嘴,傻兮兮地瞧着江季麟的背影,愣了一会后,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般两眼放光,嘴角扯出抑制不住的笑容。
季麟哥这是,把他当做朋友了吧。
真好。
越来越好了。
江季麟洗碗洗了一刻钟。他打小就锦衣华服,山珍海味,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在这谷里三日不到却是把前小半辈子没吃过的苦都吃了个七七八八。
这第一次洗碗,竟还能品出些不同的人生境味来。江季麟擦了手上的水珠,轻叹了一口气。
江季麟一走出厨房便闻着了一股酒香,鼻翼一扇,眼神便亮了亮,可很快又冷了下去。
他素来嗜酒,只是自少年起便扛起了家族太多的责任,十多年来四处环境无不是明枪暗箭,蛰伏毒蛇,所以他喝酒向来是小酌,除了一次。
而那仅有的一次,却毁了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
名声,地位,财富,权力……
所幸,他还有机会,一一夺回来。
“季麟哥!”宁长青晃了下酒碗,在屋外唤着江季麟,“我挖了十五年前埋下的酒!竹叶青!我老师当年酿的。”
他笑嘻嘻的,牙齿白的反光,手上的酒碗中清亮的酒液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江季麟走了两步:“怎么挖出酒来了?”
宁长青端起外面沾着些许泥土的酒坛子,朝空碗里倒了慢慢一碗,酒香顿时便飘了开来。
“季麟哥今天伤稍好了些,些许喝些竹叶青,有好处。”宁长青怕了拍端出到院子里的小脚桌桌面,“来,季麟哥,喝两坛。”
江季麟挑眉端起酒碗:“就你,还喝两坛,也不怕醉摊在这里,我可不背你回屋。”
“不怕不怕,我要是喝醉了,季麟哥把我扔这里就是。”宁长青端着一碗仰头便喝了一大口,“有句什么诗怎么说来着,天为被,地为床。”
江季麟端起酒碗:“行无辙迹,居无室庐,暮天席地,纵意所如。”
宁长青呆呆着看江季麟,耳根红了红。
他又听不懂了。
江季麟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好酒!”
酒是好酒,只是,不宜多酌。
人是好人,只是,不能再信。
他江季麟明争暗斗了小半辈子,一路遇到过无数的明枪暗箭,都有惊无险地过来的,可仅有的一次大意,一次狂妄,一次放纵,便坠入到这般不堪之境。
手刃一件心头喜欢的玩具的滋味是什么?
江季麟还能清晰地觉出指缝中鲜血流淌的灼烧感,那人勾着眉眼,往常干净清澈的眼里全是嘲讽和扭曲的兴奋:“江季麟,你完了。”
江季麟挑着眉,一刀割了那人的舌头,当着他的面扔进了酒壶:“是吗?”
那人失了舌头,说不出话来,只能张着满是血污的嘴支支哇哇地乱叫,眼里是彻骨的仇恨。
江季麟其实是有些难过的。
怎么着也是他捧在手心里把玩过的器物,一件算得上称心如意的玩饰。
可玩具背叛了自己的主人。
这样的玩具,没有存活下去的理由。
更何况,那双平日里干净清澈的眼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不再是江季麟喜欢的模样。
江季麟叹了一口气,手起刀落,将那双眸子挖了出来。
“可惜了。”他最后一秒打量了手中的双眸一眼,毫不留恋地扔在了地上。
惨叫声着实有些扰人清静,江季麟半敛着眼割了那人的头颅,手指颇有些感慨地抚过满是血污的黑洞洞的眼眶,又一次叹了口气。
可惜了一双好眼睛。
“季麟哥?”宁长青心头一跳,看着江季麟神游天外的模样,不知为何无端地害怕起来。
江季麟瞳孔一闪,回了神。
“想起了一个故人而已。”他翻转了一下酒碗,“瞧,我干了。”
宁长青忙捧起自己的酒碗,把里面还剩下的一小口酒一气儿喝了,又倒了一杯:“季麟哥,碗来,我给你满上。”
江季麟没有拒绝,把酒碗推了过去:“你我二人这般豪饮,岂不是暴殄天物。”
“豪饮才是对得起这酒的名号。”宁长青歪着脑袋不服气道。
江季麟手指一动,一片树叶便弹到了宁长青脑门上:“你这后生。”
“我这后生如何?”宁长青摸了摸额头,笑嘻嘻收了那片树叶,在江季麟眼前晃了一下,“就当是季麟哥送我的酒钱,我收下了。”
“你今日胆子大了不少。”敢在他面前耍嘴皮子了。江季麟挑了挑眉,竟觉得这种感觉还不坏。
宁长青傻呵呵地眯着眼,端着酒碗喝起酒来,含糊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他能给江季麟说,是因为他觉着江季麟出不了这谷了,得一辈子陪着自己了吗?
江季麟可没追问,侧眸看了眼天上的月亮。
第三个晚上,落入这谷中的第三个晚上。
虎落平阳的第三十二个晚上。
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一坛子酒喝尽了的时候,宁长青已经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完整了。
“季,季麟哥,喝,喝酒。”
江季麟走路也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时身形不稳打碎了一个酒碗:“.…..不,不喝了,回,回屋!”
他和宁长青勾肩搭背朝屋里晃着,束发有些乱了,垂下来遮住了眼。
宁长青面上全是潮红,眼睛却亮的厉害:“我,我还没醉呢,就是,就是话,话说不清。”
他说完这话时,刚刚走到门槛处,脚步一晃差点绊倒,亏得江季麟扶着。
江季麟没搭理他,只是晃晃悠悠朝屋里走,把宁长青随手往床上一扔,自己也随意地斜躺了下去。
长发随着他的动作飘起的,露出了一瞬的眼眸。
那眸清凉幽黑,没有半分醉意。
“季,季麟哥……”宁长青不安分地朝江季麟身边靠,“季麟哥身上好香。”
江季麟眸色暗了暗,微支起半截身子,长发落下来遮住了眼眸。
“混,混小子乱说什么。”
宁长青像兔子一样使劲朝江季麟身边蹭:“香,香香的。好喜欢,好喜欢季麟哥。”
江季麟眯着眼,没有躲开。
宁长青像得了腥的猫,偷眼看江季麟,亮晶晶的眼里藏着试探。
江季麟隔着发丝挑起了眼角。
在他面前偷偷倒掉碗里的酒,真不知是蠢,还是嫌命太长。
可他难得的起了兴趣。
“有多喜欢?”江季麟似乎是醉了,声音都像是在酒里浸了个几天几夜般带着醉人的味道。
宁长青闪着眼,说话都忘记“打舌头”。
“很喜欢很喜欢。”
江季麟哈哈笑了一声,摇摇晃晃从床榻上站起来。
还窝在床上的宁长青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不甘心地开口:“季,季麟哥,睡,睡觉。”
江季麟站在床榻边,背着桌上昏黄的油灯射出的光线,面庞上的神色看不分明。
他的头发乱着,额前的发落下来遮住了眼,身形微晃。这样的季麟哥……应当是醉了。
宁长青暗暗想着。
江季麟突然朝前走了一步,可他身前就是床榻,这一脚自然无处下落,磕在榻边上晃悠着身子朝宁长青压了过来。
他这一下离宁长青极近,近的可以看得到睫毛一根根泾渭分明的模样。
宁长青的呼吸一下子就窒住了,连装醉都忘记了。
江季麟的眼像是蒙着一层迷雾,隔着一层浅薄的发丝像是水中花镜中月般缥缈。
“喜欢我?”
带着淡淡酒香的呼吸,轻轻浅浅地喷洒在宁长青脖颈。
宁长青僵着脖子点头。心脏某处,跳地不再属于他。
江季麟似乎笑了一下。
如涟中璞玉,漾中清浅,夜中昙花。
他勾了嘴角,声音胜酒醇香。
“后生,试过男人的滋味么?”
第6章 惊蛰,一候桃始华(6)
“轰”的一声,像是平地里一声惊雷,像是干枯草原上燎原的烈火。
四目相对之间,噼里啪啦不知溅出了多少东西,不知搅起了怎样的波涛汹涌。
宁长青呆呆地看着江季麟,嗓子干涩说不出话来,脸颊却是分明烧了起来,远远盖过了原本微薄的粉红醉态。
季麟哥,季麟哥方才说的……
代表着什么?
宁长青麦色的面庞布满了红霞,色彩交织着颇有些奇怪,黑亮的眼睛里满是遮不住的兴奋和渴望。
他在渴望什么?又在兴奋什么?
江季麟挑起了唇,似笑非笑,眼中闪过浓厚的兴味。
他压在宁长青身上,能清晰地觉出少年人瘦弱纤直的身躯轮廊,那腰身瘦窄,似乎比女子的还要盈盈可握。
江季麟喜欢男子,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他也喜欢女子的柔软香甜,只不过比起女子的温香软玉,樱桃红绽,他往往更心仪于少年男子的修长干净,紧实光滑。
他曾经屋里收着三四个女子,却只收了那一个少年。那少年确实称他的心意,有一双清潭般的眼眸,柔软中带着女子没有的刚毅的腰肢,紧实挺翘的臀,难得的一件好玩具。
可好好的玩具背叛了他,最终被他亲手血刃。
而那几个女子,不知在树倒猢狲散后,是死了,还是被收了。
江季麟一想到这些事,眼里的兴味便淡了下去,没了那份调笑的心思。
宁长青突然觉得身上一空,江季麟已经用胳膊支起了上身,眼看就要挪开了。他一愣,前一秒还七上八下的心便窒了一瞬。
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词来。
不要!
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话都说不出来的宁长青突然伸手,挽住了江季麟胳膊。
江季麟低头看着那只拉住自己胳膊的手,少年的手看起来很干净稚嫩,只是因为长年独自生活做事而有些粗糙,指尖修剪的很短,几乎到了指肉处,甲盖泛着微微的粉红色。前端因为用力抓着他的胳膊而隐隐发白。
江季麟把目光从宁长青的手移到了他的脸上。
隔着一层头发,宁长青的样貌看的并不是很分明,可那双眼睛却亮得让江季麟移不开目光。
他的心跳了一下,不知为何,竟觉得宁长青此刻的眼睛出奇的好看。
“.…..没,没试过……”宁长青终于憋出一句话,抿着唇瓣期期艾艾地看着江季麟。
江季麟眸色一暗。
他有意放过这小东西,可这小东西却似乎无意放过他。
“那你想不想试?”江季麟行事向来反复无常,而宁长青此时的模样无疑勾起了他骨子里阴暗的破坏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