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纻舞(39)
“我踹你,不是因为你随意揣度我的意图,而是因为你……太让我失望了。”江季麟深吸了口气,神色复杂,“其一,我虽不足够光明磊落,却绝不会有意害你如此,你却说出这番话来,让我震惊又痛心。其二,你任务失败,落入宁长青的手中,本该早早自裁以防生出节外之枝,却贪生怕死,重刑之下便交出易容之法。你当知道,若把宁长青换成别人,第一个要杀你的,便是我!当初蓝狐力荐你入阁,我信任他,才将你收入阁中,并将你一路提拔到阁主之位,而你身为阁主,却屡次触犯凛冬的规矩!”
他对青蛇的伤有歉疚,只因为他已与宁长青达成同盟,不能因为青蛇的伤再苛责为难于宁长青,而宁长青得了青蛇的易容术,于整个局势来说有利无害,所以他选择忽视青蛇重刑之下屈打成招的事。如若他未和宁长青达成同盟,反而身处对立之地,别说是歉疚,光是青蛇任务失败却没有及时自裁一桩,都已经触了他凛冬阁的规矩合该死罪!
“既然主子数了属下这些过错,为何还要给属下安排处所钱财,这难道不是因为主子你心虚?!”青蛇爬起来,质问道,“前两拨弟兄就死在宁长青手里,我还心里疑惑,却没有想到,他功法的路子和主子你如出一辙!属下可否能问一句,为什么?!”
江季麟冷笑出声,手指捏了又捏,仍是生生压下了心头的杀意。
“你没有资格知道,但有一件事你必须清楚。”他眼眸落在指尖,眼前又浮现出蓝狐的模样,“我此时没有杀你,是因为蓝狐。不过我改主意了。”
他重抬了眼,眼里一片冰凉:“本想替你安排好后半生,远离这些腥风血雨,平淡度日,现在看来,你还是在凛冬阁里好好待着,待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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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长青在外面隐隐听到些动静,却不敢贸然进去引江季麟不快,只得支起耳朵努力得偷听,却没料牢房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了。
江季麟拖着已经晕过去的青蛇甩了出来,面上还带着一丝未消的怒气,瞥了眼怔住的宁长青:“我需要一辆马车。”
街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牧州府的大门,迅速地消失在街巷深处。
江季麟做事极快,毫不拖泥带水,就在宁长青还在胡思乱想七上八下暗暗牟足了劲头要看牢江季麟的时候,江季麟已经换了一身行头从城东的一所不起眼的偏僻屋舍里走了出来。
宁长青正候在马车前转圈,眼睛死死盯着大门的位置,一瞧见白色的衣角,大松了一口气迈步便迎了上去,一眼便瞧见江季麟身上已经换下了那件染了青蛇血污大的衣服,换上了一身白底暗银纹的外袍。
“这屋子是……”宁长青问了半句,心里却想得是另一桩事。
这衣服是谁备给季麟哥的,为何比他给季麟哥备的衣服要……精致合身。
他心里有些不大爽快,面上却不显,只做出一副疑惑的模样。
江季麟弹了弹衣袖上落下的一尾杨絮,漫不经心答道:“昨日打算救出青蛇,定然不会毫无准备,只不过……”
他微转眸,神色阴郁,桃花眸里是化不开的戾气:“这所屋舍的作用,从休息变成了禁锢。”
宁长青一惊,下意识地想询问一二,却在触及到江季麟眸中的戾气时生生忍住。
“宁长青。”江季麟抬起手指,轻轻搭在宁长青的脖颈,有意无意落在了他跳动的欢快的经脉处,指尖轻点如凑曲乐,“……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他说完这话,撩袍上了马车。
宁长青看着那片白色衣角消失在青色的车帘后,微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突然低头勾唇一笑,翻身跃上了马车前的辕木,执起马鞭轻喝了一声“驾。”
失望?
不会。
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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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小雨,微冷。
宁长青和江季麟早早就守在了城门外十里的地方,大军呈环形列开,严阵以待。
“季麟哥,身上冷吗?”宁长青觉着雨似乎有变大的迹象,有些担心地看向身边马上风雨飘摇中身形单薄的江季麟,“要不要再加件衣服。”
江季麟嗤笑:“我身体没那么弱。”
他说完这话,又转眸看着远处山岱映出的淡青色,心里想起了事。
身侧却突然传来动静,分外明显。
江季麟堪堪侧头,便看到宁长青驱着马颠摇着过来,身上的棕色披风在雨中染上微微的栗色。
江季麟皱着眉看他走近,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暗自疑惑间,却见宁长青抬手迅速地解了披风,当着众将士的面,众目睽睽之下隔着两只马匹间的空隙披在了江季麟身上。披风在空中划过饱满的弧线,轻卷起空中的气流,拨乱了江季麟披在背后的长发。
四目相对。
江季麟的喉结动了动。
身上的披风带着宁长青的体温,很是热乎。
他虽然不至于被这些冷气伤了身,却总还是不排斥背后的这片温暖。
“……我身体没这么弱。”
“我知道,我有些热了。”宁长青低低说了声,右手勒了下缰绳,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四周有几道探究的目光射了过来,却并不敢过多停留,试探着探出又收回。
江季麟慢慢触上肩上的披风,指尖微颤了下,放下了手。
从来没有人,这般细致入微地……
他的睫毛颤了下,眼神突然犀利起来,猛地抬了眼看向前方。
来了!
宁长青察觉到了江季麟不同,忙也看向前方,却等了片刻才隐约看到了人影。
他的眼眸暗了下。
太弱了,比起季麟哥,他还不够强!
江季麟侧眸看了眼宁长青一眼,微点了点下颌,两人心照不宣,拍马领两队骑兵朝前方驾马奔去。
齐凌的模样略有些狼狈,身上带着化不开的风尘,曾经一丝不苟的发冠也黯淡了许多,但他高坐在马背上,鹰眼锐利,挺拔着脊梁,带着泰山压顶般的压迫,近乎阴鹜地扫过眼前的众人,尤其在江季麟身上,停留了许久。
江季麟微弓着腰,颔首施礼,察觉到齐凌的目光,微微抬眼,与齐凌的目光对在一起,坦荡地看不出丝毫别的东西。
齐凌深吸了口气,接过一边李九良递过来的军旗,高高地举了起来。
“着!三万大军在此地驻军扎营!!其余人等,与本王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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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凌入了边城,还没把牧州府的椅子坐热,便一声令下,将江季麟押下问罪。
“江季麟,你不声不响离开京城,没有留下半分讯息,杳无声息地消失,本王又莫名其妙从宁长青那里收到消息,颠三倒四的让本王如今都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齐凌压着怒火,阴鹜地看着被困住了手腕跪在地上的人。
江季麟虽跪在地上,脊背却挺得挺拔,听到齐凌的质问反而微微皱了眉,面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
“王爷……王爷的意思是,觉得我,背叛了王爷?”江季麟嘶了声,侧头闭了闭眼,“我以为王爷会想到,我会,赶来边城通知宁牧州的。”
“……说清楚!”齐凌捏紧了手中的茶盏。
“王爷。”江季麟的声音沉稳有力,面上露出些惭愧,“大皇子之事,实在出乎意料,如此变故致使我们计划被乱了阵脚。王爷身在宫中,形势风起云涌,消息极为严密,我只听到了半点零星,不敢贸然揣测,又兼得时间紧迫,身份特殊,找不到可以依托之人,只能选择北上来见宁牧州!边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是大齐西北部十座城池与中原的交口!我已让宁牧州做了周全的安排,将这边城作为王爷东山再起的青山长林!如今消息已然传遍天下,秦国时政堪堪经了一场动荡,局势不稳,王爷可与秦国合作,与五皇子对峙半壁江山!”
“他已不再是五皇子!!江季麟!你可知道登基大典是什么时候!是十三天后十三天后!!本王半生心血,得了什么?!什么都没得到!如今还落得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号!”
齐凌大口喘了几声,连日来压在心底的焦虑和怒火像是找到了出口,放肆地宣泄了出来。
宁长青一直站在一边,压低着头,死死盯着江季麟的脊梁,背在身后的手掩在长袖下,已然扭成了麻花。
“王爷!我斗胆问一句,先皇遗诏,亲自看到皇上写的人有几个?!”江季麟沉声问。
齐凌烦躁地摆手:“当时情况复杂,父皇昏迷多时后情况突然好转了许多,御医不敢明说,我等心里也清楚是个什么情况,父皇招了老尚书和镇国公进去,他二人还没出来时,殿里就传了父皇驾崩的钟声。”
“也就是说,王爷并未亲自听闻先皇口诏?”江季麟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意,“除了殿里的近侍和两位大人,王爷和五皇子并未真正听到皇上的口诏,这便好办了。”
“此话怎讲?”齐凌微微一怔。
江季麟微微垂了眼,纤长的睫毛如丝,像是能发光般夺去了整张面庞的风采。
“谁说了,这所谓的遗诏就一定……是先皇真正的意思。”
“砰!”一声脆响,齐凌手里的杯盏砰然掉地。
“……这是大逆不道的”
“成王败寇!”江季麟高声打断,“大逆不道的是谁,胜者说了算。”
齐凌闭眼摇了摇头:“尚书和镇国公两朝元老,再过十几日,便是三朝元老了,没有人信的。”
“人都有弱点。”江季麟挑眉轻言,眼底有什么一闪而逝,“若是抓住了,便可以,为所欲为。让两个被抓住弱点的人说些话,易如反掌。”
齐凌嗤笑:“你以为有那么容易,我大齐的两朝元老,可不似你秦国那般软骨头。”
时灏继位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而牵扯进这桩事的秦国老臣,或多或少都做了墙头草。
江季麟对齐凌的话不置可否,轻笑着摇了摇头,丝毫不在意齐凌话中的讽刺意味:“王爷,即使抓住了弱点也不能做墙头草的草,除了不就可以,而这种草的除法,可不同于一般的草那般粗暴地拔掉。”
“你倒是说说,如何除了这样的草。”齐凌坐直了身体,微不可查地吸了一口气。
江季麟喉结微动,嘴角勾起半分浅笑。
“去了水和阳光,耗死他。”
齐凌微抬了下颌,侍卫上前解了江季麟手腕上的绳子。
“坐下详谈。”
江季麟揉了揉手腕上红肿的摩擦痕迹,施了一礼,坐在左边下座的椅子上。
“王爷对凛冬阁了解多少?”
“江湖上近几年的新起之秀?”齐凌稍思索了下,“听过一些。”
听过一些……江季麟心里不置可否。
何止,分明还做过两次交易。
“以凛冬阁的能力,找到老尚书和镇国公的把柄并不难,只要把这些把柄抓在手里,有的是办法身处操纵之势。先皇驾崩之时,皇宫外俱是虎贲军,梁盛生镇守金銮殿,五王爷您和三皇子在朝堂之上细数过的五皇子的几桩罪状还悬而未定,大皇子尸骨未寒,局势如此复杂,谁敢保证二位大臣不是受制于人假传遗诏,谁敢保证!”江季麟冷笑了一下,“这天下的人,就像是一池鱼虾,只需稍稍搅动池塘,便会四散惊动,乱出意料不到的水花。而那些仍然身处观望之位的人,扔些诱饵,即便他们不上钩,也会让别的垂钓者心弦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