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纻舞(90)
“主上!”朱雀的意识慢慢清醒了过来,一眼便看到江季麟被拍飞的情形,哑着嗓子喊出声。
“.…..季麟哥!”宁长青朝前匍匐着爬了两下,琵琶骨上的铁链呼啦啦响着,链子的另一端被侍卫攒在手里。
他艰难地朝江季麟的方向爬,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路,那铁链越绷越直,直到他再爬不到前面去。
捏着铁链的侍卫看的手腕微颤,咬了咬牙拽着铁链朝后猛地一拉。
“啊!!!……”宁长青惨叫着,手脚并用,扣在地面上,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不要命地朝江季麟的方向挣扎。
江季麟微微缓过神来,撑起些身子:“别动,长青,别动了!”
他嘴角挂着些血丝,肩上的伤倒还能忍受,可发软的四肢根本不受自己控制,他挣扎着朝宁长青的方向爬,拼命地想要再提起些内力赶到宁长青身边。
可每每尝试一下,经脉便像被蚂蚁啃食般刺痛,让他动都不能动,他只能蹭着地面慢慢地爬,慢慢的爬……
短短五六米,他爬了许久。
宁长青趴在地上,探出手,指尖绷地笔直,隔空触摸着江季麟的模样。
六米,五米,四米,三米,两米,一米……
指尖相触的那一刻,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四周的侍卫俱屏息凝神,不忍相看,连抓着宁长青琵琶骨上铁链的人,都有些抓不住那冰凉的玄铁链。
朱雀亦是怔怔看着,不发一言。
“我来了。”江季麟颤着手,抹去宁长青脸上的血迹,“对不起,对不起,我来了,我来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选,不该的……不该的,你应该好好的活……你不该的…..”宁长青脸上滚下两行热泪,在被血染红的脸上滑出两道亮痕。
“你以前说,死也要死在一处,我应了你的,不会再食言。”江季麟微微笑着,抹去宁长青滚下来的泪水,“别哭,我一点都不后悔,你让我活出了另外一番模样,足够了。”
宁长青哽咽着止住眼泪,朝前蹭了蹭,将脸贴在江季麟掌心:“我疼……季麟哥,我疼……”
“我知道。”江季麟的白衣上沾满了宁长青的血,一遍遍摸着宁长青的头,像多年前那般揉着他的发顶,“很快就不疼了,很快……”
他忍着浑身的刺痛,提起最后一点内力,想要点宁长青的死穴。
腰间突然一麻,他整个人僵硬在了原处,丝毫不能挪动。
孟鹤冬丢出去的石子,正打在他的穴位上。
他慢慢走过来,高大的身形微微踉跄,夜色下的面庞上,一片苍凉:“你宁愿死……也不要在我身边,宁愿玉石俱焚,也不愿在我身边……”
江季麟那一掌拍伤了他的五脏六腑,若是换做江季麟内力全盛之时,这一掌下去,足以叫他当场毙命。
宁愿亲手杀了宁长青陪他一起死,也不愿受人威胁。
怎么这么狠心,这么狠心。
“你……有没有心啊,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孟鹤冬踉跄着走到江季麟身边,“咚”的一声跪坐到了地上,怔怔地看着他。
宁长青喉咙中发出破碎的怒吼,挣扎着想要把江季麟揽入怀中,眉眼间的恨几乎让他整个人都要灼烧起来。
江季麟身体不能动,意识却是清醒的,眼眸中带着冷意,森寒入骨地看着孟鹤冬。
孟鹤冬伸手入怀中,掏出一个碧绿的玉瓶,颤着手抖出两颗丸药。
他抬起江季麟的下颌,把药塞进了江季麟的唇,手指一动,解开了江季麟的穴道。
“狗贼,你喂了什么!”朱雀焦急大喊,恨不能挣开身上铁链,以身替之。
江季麟的眼神却渐渐变了,先是怔然,疑惑,又是怀疑,震惊。
孟鹤冬慢慢低下头,凑到江季麟耳边,低声说:“你赢了。”
而我,输得丢盔弃甲。
江季麟手指动了动,居然慢慢坐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闭眼盘腿而坐,调理经脉内息。
孟鹤冬喂给他的,是解药!
他暂时想不通他这样做所为何意,但绝不能放过这样难得的机会
江季麟用最快的速度唤醒身体里沉睡的经脉,骨骼微微作响,内力刚刚恢复便睁开眼,两手在宁长青身上快速地点了几个止血的穴位。
孟鹤冬坐在原地没有动。
江季麟眯起眼,看着他嘴角的血丝,喉结滚动了几下,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孟鹤冬却没有等他问,摇晃着站起身,右手微抬了下,小流便几个蹿步赶过来,手起刀落砍断了宁长青琵琶骨上的玄铁链。
几个人俱沉默着,一言不发。
江季麟把宁长青抱起来,白皙的脸上有几道血痕,长发早已散开,随着晚风在背后轻轻地晃。
“我......放你们走.....”
放你走。
我放你走。
如果留下你注定是这样的结果,那我放你走。
孟鹤冬突然哈哈笑起来,摇晃着朝另一边的宫墙挪,他的笑声沙哑孤寂,透着无边的寂寥。
我说过,我不会,不忍…..真的伤你。
而你……从来都没有信。
可你还是赢了啊……
我输给了你,彻彻底底。
一旁绑着朱雀的侍卫也松开了铁链,微垂着头朝后退了两步。
小流嘴唇抖了抖,看了眼孟鹤冬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眼原地静立的江季麟,恨恨地叹了一声。
“北城门只开到午时三刻!倘若到时候城里还有你们半点踪迹,全程缉拿,格杀勿论!”
他说完这话,脚步加快,去追孟鹤冬的步伐。
一干侍卫沉默有序地退下了,就像从未出现过。
“季麟哥…..”宁长青眼眸微沉。
江季麟从怔然中回了神,紧了紧怀抱,看向朱雀:“朱雀,能走吗?”
“属下可以!这双脚又没伤着!”朱雀咳了几声,站直了身体。
“他这样做,真狡猾。”宁长青压着喉咙处的血腥,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羸弱。
“别说话了,你的伤很严重。”江季麟垂头蹭了下宁长青面颊,“我先带你去疗伤。”
三人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那里空空荡荡,若不是地上还有几截断链,几片血迹,便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
远处的宫墙末,一人慢慢转出来,背靠在宫墙上,似乎站立不稳。
他神色凄楚地看着夜色尽头,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放你走…...你不要……再回来……”
否则,我不会再放手。
那身影沿着宫墙慢慢地朝下滑,似乎是撑不住沉重的身躯,他的身影和高大的宫墙贴合在一起,融入浓重的夜色。
那么的,黯淡。
………………………………………………………….
这是一处普通的客栈,坐落在汉中城外五里路,专是给赶路打尖的客官住的。
半夜的时候,客栈突然来了几位客人,身上都带着血迹,似乎还受了伤,据说是路上遇到了劫匪,被抢劫了财物。
掌柜的半信半疑地信了,着小二出了一间套房,又应其中一人所求,拿了纱布金疮药来,看着几人住进去了,使了眼色给小二,让仔细看着,才回了房。
“那掌柜的端的让人看着我们呢。”朱雀咳嗽着靠在床沿。
江季麟探着他身上经脉:“看便看吧,孟鹤冬既然放了我们,便不会食言。”
“主上,是朱雀无能,没有保护好主上还如此拖累主上。”朱雀垂了头。
“无碍。”江季麟摇了摇头,“经脉没有受损,回去用上好的药将养些日子便好了。”
朱雀偷看了眼宁长青:“您点了他穴?”
主上抱了这九尺的汉子一路,这人还不满足,还要暗暗瞪着自己,拜托,自个儿只是偶尔没走稳被主上扶了几下而已!
“嗯,尽在那里吃莫名其妙的醋,点睡穴让他老实睡会。”江季麟微微抿了下唇,嘴角有掩盖不住的笑意。
一路总在他耳边念叨孟鹤冬是个狡猾的人,这样做就是为了让自己记着他的好。
分明伤势严重说话都困难,还不依不挠“分析”着孟鹤冬的阴谋诡计,只能点了睡穴让他好好休息会,否则疗伤时有他好受的。
“属下听到了。”朱雀也忍不住笑了下。
江季麟扶正朱雀,点了他几个穴道,“忍着点,伤口暂时只能草率地处理一下,过两日便能和留异白虎他们会合。”
“不去阁里吗?汉中城外有阁里的人。”
“不去,孟鹤冬放出的消息里,我已经命丧黄泉,这消息不知道又勾出了多少心怀不轨的人,最稳妥的法子,便是直接去找留异白虎,避开旁的人。”江季麟大致处理着朱雀的伤口,“你说的那几味药材,我待会去寻一番,你照看着他一会,过半个时辰给他换一下药。”
朱雀忙道:“主上那穴点的不重,他要是醒了怎么办?”
“醒就醒了,你怕什么?”江季麟挑眉。
朱雀犹豫了下仍是道:“他似乎很是忐忑孟鹤冬的做法,醒来若是见不到主上定会胡思乱想,而且话说回来,属下其实也很奇怪孟鹤冬的做法。”
“不奇怪。”江季麟站起身,走到另一张床榻边,坐在床边摸了摸宁长青的额头。
发烧了,他得快些找药给他退烧。
“孟鹤冬这样做,可以让我欠下一个不小的人情,你说,这场战争,是打还是不打?而无论打不打,结果如何,我自然….都不会再杀他。当时若我真的玉石俱焚,死在皇宫里,按照如今的趋势,他最终逃不过兵败,逃不过一个败者为寇。他这样做,最后也是为着他自己。”江季麟眯着眼睛,不停地摩挲着大拇指和食指,右边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些面颊。
朱雀看到他的动作,眼神闪了几下:“.…..主上,不确定?”
“.…..我向来不惜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旁人的任何做法,可当我想给孟鹤冬的做法套上一个恶意的揣测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江季麟叹了一声。
“属下…..有一点拙见。”
“你说。”
“如果孟鹤冬是为了自己的命,他大可让宁长青生不如死,加以折磨却偏不让他死,也不让主上有机会玉石俱焚,以此威胁主上让留异退兵,主上会不会退兵。”
江季麟瞳孔缩了下,没有说话。
“再者,如果孟鹤冬用主上,来威胁宁长青,宁长青会不会让麟国退兵?”朱雀缓缓道。
江季麟猛地站起来,神色间有些阴鹜,又有些复杂,还有些怔然。
“.…..我竟……也当局者迷了。”江季麟握紧了手又松开。
孟鹤冬对他江季麟的所作所为,细细究起来,不欠他什么。
反而…..
“但是他算计主上,将主上困在咸阳多日,还意图谋篡大位,这一桩桩加起来,已经足以和他此次之举抵消了。”
“若论起抵消来……”江季麟回眸看着宁长青,“单是长青受的这些伤,便什么也抵不了。我想好了,无论孟鹤冬为的是什么,长青受的这些苦,我都要一一讨回来,他的琵琶骨,我也要亲手穿了!其他的再做别论,倘若长青想要他的命,也未尝不可,我从来都不是好人,还把那些谁欠谁分的清楚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