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纻舞(43)
“下官谨记。”孟鹤冬抱拳。
江季麟的脸色却刷得冷了,恨铁不成钢地斥责道:“你还道谨记,怎得如此不慎!你是御林军统帅,怎能如此称呼于我。”
孟鹤冬脸上一僵,大力摇头:“在下官心中,您一直都是秦国的朝中元老,中部侍郎。”
江季麟不在意地笑了笑,他身上的淡蓝长衫有些单薄,在屋内不十分亮堂的光线下有一种模糊不清的缥缈,江季麟眉眼也不甚清晰,那丝不在意的浅笑轻飘飘挂在脸上,若隐若现。
“你知道,这叫做什么?”江季麟气轻声问,手中的茶盏微微倾斜,茶水沿着倾斜的盏沿留了下来,在地面上流成蜿蜒的水渍。
孟鹤冬不太明白:“是什么?”
“这叫做,覆水难收。”江季麟摇了摇头,将茶盏放在了桌上,茶盏和桌面撞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孟鹤冬听懂了,神色复杂地看着地上的水渍,眼底有什么东西在翻滚。
“孟统帅,切莫再犯这样的错误,若是因此落了把柄在有心人手里说道,草民会心生愧疚的。”
孟鹤冬眼皮一颤,喉结急促动了几下。
“我,我……你……”
江季麟不急不缓地“嗯?”了一声,音末微调,轻慢而慵懒。
孟鹤冬像是憋了许久的豆荚般,吸了一口气极快地说了起来:“我此次来京之前,皇上虽告诉了我您离秦真相,言语间也赞了您忠义之举。但皇上也让我多加注意您的言行动向,日夜监视。皇上向外说您通敌叛国要诛九族,虽未真诛了您九族,但侍郎府里的下人走的走,死的死,逃的逃,整座府邸,已经破败许多。李善文除后,皇上抄了尚书府,得了整整三千万黄金及其他财宝,充实了国库不少,又把吴启铭的兵权系数掌握在手中。最近,皇上也有削留异兵权的打算。前些日子,皇上与我闲说些坊间传言,说您早年经商,富可敌国……虽为笑谈,但皇上话语间,已有些许耿耿与怀疑,您此次回京,大抵是可以官复原职,但手中权力,不能与往昔同日而语。而且留异将军与您素来交好,当初因为您‘叛国’之事面圣了多次,各处拉朝臣谏言,在朝堂上与皇上公然对峙,惹得皇上心里很是不快,这才把他远调,若不是剿叛军有功,功过相抵,恐怕是要吃些苦头的。皇上一直想削留异军权,这次,怕是会连着您一起处理这桩事。所以……您此次归京,怕是会有许多麻烦。”
孟鹤冬这一番话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完不带一口喘气,面上还带着半愧疚半愤慨的神色。
江季麟微挑起眼角,似乎有些惊异,看了孟鹤冬半晌,突然笑了。
“你可知,光是刚才那番话,便足以定你大不敬之罪。”
孟鹤冬神色坚定:“我知道。”
“你有大好的前途,切莫自毁城墙。”江季麟站起身来,移开话题,“若是择日便要出发,容我收拾些许行李。”
孟鹤冬似乎并不愿转移话题:“大人!您对我有再造之恩,归京之后,皇上的决定,我会尽力替您周旋,您若有什么需要,我随时侍陪。”
“咚……咚……”
指尖轻扣桌面的声音。
江季麟不急不缓扣着桌面,青葱指段上有细小血管的淡青纹路。
“随时……侍陪?”
江季麟的眉眼微抬,在窗外打进来的阳光下波光流转,分明是那般平淡无奇的面庞,却因着这样的眉眼像是浸了百年的美酒般醇香醉人。
孟鹤冬分明地愣了一下。
心,噗通地很快跳了几下,涌出些莫名的感觉。
“……是,是!”
“不要忘了,你今日说的话。”江季麟收回手,略一转身,蓝衫白衣,清雅飘逸,玉树临风.
孟鹤冬定眼看着他背影,直到那人走远,才不由地抬起手,放到了胸口处。
“噗通……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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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了下去。
这是一处山下的村舍,村头有这十里八乡唯一的赤脚大夫。此时那大夫屋中的油灯还亮着,映出两个人影来。
屋外站着一人,身形高大,穿着暗色的窄袖劲装,身侧别着一把剑,剑末垂着一尾殷红的剑穗。
此人正是宁长青。
他们一行人恰在天黑前赶到了这处村落,扮成了生意做糊拖家带口投奔亲戚的商人。
门吱呀一声响。
徐小水走出来,微不可查地欠了欠身:“醒了,状态还不错。”
宁长青紧皱的眉头舒了又皱,皱了又舒,如此三番后,闭眼叹了一声。
他转身走进屋中,刚一进去,便对上了一双晶亮的眼睛。
那女孩看着宁长青,眼里闪过几丝亮光,脸颊红了红。
这个大哥哥,挥着剑的样子,就像是神话中的天兵天将。
定是他救了自己。
宁长青打量了女孩几眼,转头向大夫道谢:“多谢了。”
大夫忙摆手:“俺就是干治病救人这行道的,谢啥子。”
“她的伤能走远路吗?”
“没有啥子大问题,就是受了些惊吓,适当休息就行。”大夫说着,取出些药包,“这些药,日敷一次便好。”
徐小水上前接了药对着宁长青低声道:“大哥,借宿的地方找好了。”
宁长青点了点头。
身侧的那两道目光直勾勾落在他身上,盯得他有些不自在。
女孩的头发散乱着,额前轻薄的刘海有两缕朝天撅着,她的眼睛很大,睫毛纤长,给还算清秀的面庞平添了几分灵动。
宁长青知道这孩子的姓名。
李长欣。
御前侍卫,李长谦的大女儿。
李长谦还有一子,早已随自己的爹娘葬送在夜色中的剑影下。
女孩的脸上还有着遭逢巨变,亲人殒命的悲伤,而此时她的神色除了悲伤和残留的恐惧外,还有感激和……那是什么神色,宁长青微微皱了眉。
“看着我做甚?”
宁长青的声音平淡,面庞背着光,身形又高大,颇显得凶神恶煞。
李长欣却并不害怕:“哥哥救命之恩,小妹谨记于心。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宁长青喉结动了动,眼神微暗。
相似的画面,截然不同的性质。
宁长青喉咙中溢出一声模糊的应声,转身走出去。
借宿的地方是几家农舍,宁长青独住在村长院中的堂屋。
他一直没睡着,翻来覆去眼前闪过许多画面,心头一直发着慌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入了三更后,外面蛙鸣声还不消停,宁长青实在难以入睡,索性翻身起来细细回想最近发生的一切事宜。
回到边城该作何打算?
秦国若是派来使臣想齐凌要人,齐凌若是同意……那便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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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昨夜没休息好?”宁长青眼脸下的青影有些明显,徐小水进屋打水服侍时一眼就瞧见了。
宁长青含糊地应了声:“还好。”
徐小水拧了帕子,把面盆搁在桌上,立在一边。
宁长青挽了袖子,捧了水洗脸,水声哗哗间隐约听到徐小水说了句“谢谢。”
“嗯?”宁长青皱眉转头,眼里的疑惑并不掩饰,“谢甚?”
“多谢大人,留她一命。”
“是老天留她的命。”宁长青淡淡道。
本以为那孩子已经丧命,却只是昏迷而已,这一路山路颠簸三个时辰才恰恰路过这村子,那孩子竟还能坚持留着几口气。
算是她命大。
“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宁长青拿帕子擦干了手脸,瞥眼问道。
徐小水眼圈微红:“她长得很像小红。”
宁长青微微沉吟。
小红……
有些印象,徐小水以前提过,是他青梅竹马长大的玩伴。
只是后来重病而亡。
“小水。”宁长青放下帕子,把卷起的袖角放下,“她不是小红,管好你自己。”
“……是。”徐小水应道。
宁长青没有在村子里逗留许久,过了中午便启程赶路。
李长欣似乎对宁长青很依赖,身上伤还没好仍磕磕绊绊追着宁长青的马走了一段路,后来被徐小水赶上了马车,虽然如此,仍撩开帘子目光紧随着宁长青,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准备撒丫子朝宁长青的方向跑。
宁长青被她盯得不自在,转头瞪了她几眼。
但对上的,却是小鹿般惊慌的眸子,搞得他像是什么恶人般,既然如此,还一个劲盯着他瞧是什么意思。
徐小水觉出了宁长青的不耐,忙策马到马车边挡住李长欣的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话。
宁长青并不想李长欣和徐小水有过多牵扯,但却更不想被人当什么般盯得浑身难受。
他突然有些后悔留了这人的命。
就怕……一时的善心日后会引起什么麻烦。
胸口处莫名一梗。
宁长青抬手捂住胸口,指尖清晰地感觉到隔着衣物的纸张触感。
季麟哥的画像,在他胸口处一放就是五年。
五年了,他从来都没有真正搞明白,季麟哥,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蒙着雾,对自己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最近越来越感觉的到,季麟哥,真的是个让自己疯狂的人。
他成就自己,也摧毁自己。
美丽而危险。
可有什么办法?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愿意做那条鱼。
季麟哥若是知道他没有完美地完成任务,留了一条漏网之鱼,会不会不悦?
要不……找个机会,杀了吧。
免的节外生枝。
“大人!”徐小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拉回了宁长青的思绪。
宁长青微怔了下,反应过来方才竟走了神。
他微咳一声:“何事?”
徐小水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前方:“前面……”
宁长青定神超前看,心头一跳。
第49章 霜降,天寒月近城(15)
前面的小路上,冲出一匹高头大马来,马上的人一身劲装,胡袖上印着暗红烫金底纹,左手勒着缰绳,右手高举着令牌直冲宁长青一行人而来。
那是……
徐小水偷眼看了下宁长青脸色,果然已经发了青。
如今齐凌坐镇边城,主大权,但宁长青担任边城牧州许久,又心有异端,自然也不会把自己坦亮亮地敞开了为齐凌所用,尤其是在江季麟身处边城的敏感时候——他想要时时刻刻知道江季麟的动况,但不能从齐凌那里问,自然手里有些为己所用的势力暗中垫衬。
他和齐凌并不同心,手里有些齐凌并不知道的势力才放心。
徐小水是宁长青的亲信,自然知道前方骑马奔来的人,所报之信,必然不一般。
也正是因为如此,方才宁长青竟没有注意到此人的到来反而走了神,才让徐小水感到诧异。
此时此刻边城能出什么事情呢?
徐小水看着宁长青不怎么好的脸色,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怕是和那位大人脱不了干系了。
“报!”骑马奔来的人减慢了速度,在离宁长青五六米的时候勒住了缰绳,跳下马来,弓着身朝宁长青跑,近前两米后跪倒在地,“大人!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