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纻舞(95)
保护并且养大了这个孩子,究竟更多是因为爱,还是愧疚?
宁长青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自己何其幸运,才能让季麟哥的脚步,为自己停留。
又是何等的幸运,这一腔赤诚能有所回应。
江季麟这一走,便是整整三个月。
这三个月,麟国退兵回国,留异大军驻扎鄞州,周国旧地被纳入麟国版图,宁长青回了京城,理一众朝事并众将士的赏罚。幼帝年岁未满十五,尚不得亲政,宁长青虽仍为辅政大臣,但这几年征战在外没有还朝,朝堂诸事出了军事外都不是很清楚,但也用不着他清楚,他只需要牢牢握着军权,足矣。
只是他手中的军权已经一分为三,李九良掌兵十五万,白启明镇守南界周国旧土,掌兵十万,宁长青手中的兵力,大约有二十万出头。白启明手中兵力大多为降军,军心不稳,只可镇守南界,不可北上征战,不足为惧,可是李九良不一样。
宁长青能感觉的到,李九良隐隐有对立之势。
也是自己的缘故,当初一意孤行,把大军暂时交给了徐小水和李九良,才让李九良有了机会吃肥了胆。
但他当初别无选择,幸而徐小水当时初掌军权被人不服时,以雷霆手段敲山震虎杀鸡儆猴,才没让李九良吃的更肥。
如今他能做的,就是按照季麟哥说的,等。
等季麟哥那边尘埃落定后,便又会迎来一场腥风血雨,只不过那场腥风血雨,会很快的过去。
可三个月过去了,他没有收到季麟哥的半点消息!
他从一开始的等待,到焦灼,到几欲发狂,再到最后的平静。
朱雀一直在他身边,据他自己说,是江季麟临走前交代他跟在宁长青身边调养他的身体状况。
他见到了宁长青几乎发了疯的那半个月。宁长青那半个月的状态有些吓到朱雀,让他整夜难眠生怕宁长青做出什么事来,而让他奇怪的是,半个月过去了,宁长青却渐渐冷静下来,最近看起来更像是什么事也没有般平静。
“哎,你没事吧?”朱雀终于忍不住问了,五天前这人分明还身体每况愈下,整夜不眠就看着东边的方向恍恍惚惚,这几天却突然来了精神,把那手头里落下的事一桩桩不停地做。
他担心这人出了什么毛病,号脉却是正常的,心里疑惑的紧。
“我能有什么事,你看完了诊就忙你的去吧,小水,把今儿朝堂上带回来军部的奏折给我看看。”宁长青垂头在公案上,眉头微皱着,一手原本狗刨般的字写的却是越来越好了。
“你……主上让我照看你,你要是在主上回来之前出了事,我这条命可得拜拜,你最好不要瞒我。”
宁长青抬起头:“瞒?我瞒你什么?再说你医术高超我瞒得过吗?”
“那你……”
“敢情我现在一病不起才是正理?”宁长青放下笔。
朱雀嗤之以鼻:“得得得,随你便。”
宁长青眼眸闪烁了几下,突然叹了一声,苦笑道:“我就是想通了,我再着急也没用,可我能做些对他而言有用的事。”
他要做好所有的准备,可以让季麟哥要做的事,畅通无阻。
这是他百般焦灼后唯一能做的事情。
朱雀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离开了。
主上三月未归,他心里也着急,可宁长青的这种状态,与其说是好起来了,还不如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倘若主上平安归来自然无事,倘若主上有个差池,他真担心宁长青……如崩塌的河堤般瞬间垮掉。
马上便到年尾了,府里的事情宁长青交给了管家去做,这日他用了早膳,突然觉得味道似乎不大对。
“这粥怎么味道和平日不一样?”宁长青搁下勺子。
“禀将军,平日给您煮粥的姐儿昨儿个不知怎么回事出府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素日煮粥的姐儿?他府里几乎就没几个女的,有的都是连孙子都抱上的老妇,哪里来的姐儿?
宁长青隐隐觉得不对劲,把徐小水叫来一问才知,原来自打自己回了京城,一日三餐竟都是李长欣在料理!
上次季麟哥见了李长欣后,宁长青便刻意避开了李长欣,季麟哥不高兴自己见她,自己不见便是。
“让你打理她的事情,早日找个人家收了她,你倒好,弄到我后厨去了!”宁长青虽是指责徐小水,心里却也知道李长欣尚未及笄,哪能这么快许配了人家。
可有将军府的后台在,他可不信没人家翘首以盼等着娶她过门。
徐小水只是一个劲低头认罪。
宁长青也不忍责罚他:“你知不知道她昨日出了府之事?好好一个姑娘家跑出去一夜未归!”
徐小水并不知此事,大惊失色慌了阵脚,请命要去寻她。
宁长青眯眼看她:“你当真喜欢她,非她不可吗?”
他问的突然,徐小水愣了一下,沉默了许久慢慢跪了下来:“是。”
“那她父亲的死,你自己决定告不告诉她真相。”宁长青面色严肃,“倘若她心有不甘,要为父报仇,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是!”
第102章 应是良辰好景(11)
宁长青吩咐了徐小水后便把此事抛之脑后,上朝去了,谁知一回府管家便匆匆来报:“将军,徐大人和李长欣那丫头争执许久了,徐大人不许奴才们靠近,但眼尖的奴才看到徐大人似乎受了伤。小的实在束手无策啊。”
受伤?
宁长青皱了眉,大踏步地朝后院走,应徐小水吩咐守在院外的侍卫看到宁长青忙不迭让开了。
院里闲杂人等都被徐小水斥开了,能进来的除了宁长青就没有别人了。
徐小水听到宁长青脚步声,忙掩了伤口把地上的剑用脚尖挑起来收到了剑鞘里。
李长欣垂头站在一边,听到动静,一直低着的头猛地抬起来,死死盯着院门。
“将军。”徐小水跪下行礼。
宁长青瞧了他一眼,又转头和李长欣的目光对上,微微一怔。
李长欣的眼神……
看来她已经知道了。
“拿开你的袖子。”宁长青走到徐小水面前,淡淡道。
徐小水顿了顿,拿开了袖子。
他的腹部处渗出血来,染暗了深蓝的衣服,幸而伤口不深,只是在腹部划了一剑,血已经凝固了。
“下去处理伤口。”
“将军……”
“下去!”宁长青冷了声音。
徐小水转头出去了,一走三回眸。
宁长青听着他脚步声出了院门不久就停了,挑了挑眉。非要留下来?也罢,就当做不知道吧。
宁长青整了整袖口,大踏步地进了旁边的屋舍,坐在椅子上:“有什么要问的?”
“……”李长欣没有说话,她尚且稚嫩的面容上有不合年纪的悲伤,那双原本黑葡萄一般的眼眸失神地瞪着,红血丝充斥在眼睛里。
她不说话,宁长青便起身作势要走。
“宁哥哥!!”李长欣嘶哑地叫出声来,“徐小水!他说我爹爹是他杀的!是他杀的!”
“怎么,你不信?”
“我不信!”
“不信你刺他?”宁长青拂袖,若有所思看着李长欣裙摆上溅落的几滴不易察觉的暗红。
李长欣通红着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句:“开始我是信了的,可他做的每一件事,不都是你下的命令吗!杀我爹爹的人,是你!”
“你恨我吗?”李长欣的眼神让他心里微微一悸。
“……恨?”李长欣自言自语,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我最恨我自己,把杀父仇人当做恩人,曲意奉承,处处迎合,甚至……呵,呵呵,愚蠢!当真愚蠢!!”
“我是你的杀父仇人不错,但我同样也是你的恩人。”宁长青负手,“你父亲卷入朝堂政治,皇族密事,非死不可。你的命本该早在三年前就终止,但我一时心软才留下你性命,将你养在府中,打算待你成人便找个好人家托付。”
“恩人?一时心软?”李长欣自嘲而笑,闭上了眼睛,“我倒是宁愿当初死在你手上。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她拔高了音量,重新睁开眼,对着宁长青的方向缓缓流下两行热泪:“若不是我无意中听到吴叔他们嚼的话头,我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多么愚蠢可笑。我喜欢自己的仇人,我竟然想嫁给自己的仇人……”
宁长青微微皱眉,他不喜欢听这话。
除却季麟哥,旁人的情意,他看不到也不想看到。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你当初……你当初就应该杀了我的!”李长欣突然朝宁长青冲过来,袖口中银光一闪,赫然是一柄短剑。
宁长青正欲移步闪开,突听得朱雀一声怒喝。
“大胆!”朱雀红色的衣角一闪,李长欣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撞落在了院门的青石板上。
“欣儿!”徐小水大喝一声,从院门口跳将出来,将李长欣扶在怀中,上下查视,“你可还好?”
他抬眸怒视朱雀:“你做甚!”
朱雀瞥了他一眼,冷笑:“宁长青是主上的人,敢伤主上的人,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看在这女子是你女人的份上,我已经手下留情了。”
徐小水自然看到了方才一幕,只是李长欣那招,将军轻易便能闪开。
就如她刺自己的那一剑,自己完全躲的开,只是……不想躲,心甘情愿。
“喂,宁小子,没伤着皮肉吧。”朱雀调笑道,“你瞧瞧,谁叫你留下个祸患。”
“将军!”徐小水放开李长欣,扑上前来,“将军,求您开恩,饶了她一次,卑职愿意替罪!”
“替罪?你如何替?这明张目胆行刺重臣之罪,可是要杀头的。”朱雀挑眉。
徐小水“铛”的一声抽出剑来,微微举起:“属下愿以命换命!”
他话音刚落,便手腕一转用剑刺向胸口。
“小水哥哥!”李长欣看的分明,瞳孔猛地一缩。
“混账!”宁长青拍出腰侧剑柄,剑柄飞出打在徐小水胳膊麻筋处,徐小水手里的剑应声而落。
李长欣怔了怔,又哭又笑。
“我还未说追究,你身为堂堂四品校尉便在这里寻死觅活!”宁长青看着眼前的一团混乱情境,心里烦闷无比,“到此为止,今日之事我不做追究,就当从未发生。只是李长欣,从此不要出现在我将军府里!她的一切事宜交由你安排去,省的我烦心!”
宁长青言毕,拂袖而去。
朱雀眯眼看着地上怔然的徐小水,啧啧了几下:“你还没听懂啊,他都放水放的这么明显了。但你要是再发着愣不把这小娘们带出去,那可就不一定了。”
徐小水听了此言,恍然明白过来,将军这是不追究了。
他欢喜地朝宁长青背影拜了一拜,抱起李长欣便直奔医馆。李长欣嘴角挂着些血丝,垂着头若有所思,面色明暗不明。
朱雀瞧着徐小水匆匆而去的背影,摊摊手:“宁愿带去医馆也不求我?”
哼,鼠目寸光,目光短浅。
这事过后,李长欣果真没再出现在将军府里。
宁长青连着吃了三个多月的膳食都是她做的,她这一走,饭菜自然是换了口味,宁长青并不大在意,只是有些担忧徐小水。
徐小水跟在他帐下多年,无疑是最亲近的下属,而对于李长欣,宁长青那日面上态度严肃,心里却还是有些愧的,她在他眼里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家,一时知道这么多事难以承受是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