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纻舞(45)
“从此以后,你便叫徐小水吧。”
他曾带着不耐烦的模样挥手随口说了这句话,从那时到如今,他已经跟了他近两年,若是算上在虎贲军中的日子,已近四年有余。
徐小水曾经很怕宁长青,现在也怕,但如今的这种怕,不如说是敬畏。
宁长青似乎比其他顶头上司更不耐烦,更暴躁,更杀人如麻。
但他又比其他将领更勇猛,更身先士卒,更公平公正铁面无私。
这句问话,虽然背后的意味让徐小水不敢深想,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先于脑袋的思考冒了出来。
眼前的人,值得他用命追随。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两军交战之际,危急时刻没有用离他最近的自己,挡过刀剑的人。
“徐小水这名字,属下想一直用下去。”
徐小水微微地躬了身。
宁长青微微笑了。
“甚好。”
边城戒备森严,城外十里已经驻扎了军队,宁长青递了令牌,提前也已经送信打过招呼,所以略微盘查了一番便入了城。
李长欣一行人被暂时安排在客栈,宁长青派了重兵把守,这才领了徐小水入王府——所谓的王府,乃是边城的太守府临时改造而成,邻着一条街便是宁长青的牧州府。
齐凌召见宁长青的时候,正在书房与李九良处理公务。
宁长青一眼就瞧见了立在一边的李九良。李九良似笑非笑地看着宁长青,面上的神色很是值得琢磨。
宁长青心头一跳,生出种不好的预感。
“王爷。”他跪地行礼,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得到齐凌面前的桌案上的一沓纸张,“属下幸不辱使命。”
“本王听说,留了一人的性命。”齐凌指尖抚着桌上的纸张,那些纸张起码有十来张,背后透着隐隐的墨迹。
“王爷,不过是个十岁的女孩子,属下本是一时心软,后甚觉不妥,但那女孩恰识得一种毒蘑菇,救了我等,属下……难以下手。”宁长青微微抬头,目光在那些纸上停滞了一下,眼角一跳。
那是……
“既然是个女孩,那此事便罢,只是……”齐凌沉吟了一下,“你可听得了江季麟的消息。”
宁长青面上一愣:“什么消息?属下刚回来,并未听说。”
齐凌朝椅背后仰了下,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宁长青的神色:“秦国来使,与本王恰谈,押解江季麟回国伏法。”
宁长青一惊,猛地站起身:“王爷答应了!”
齐凌目光一闪:“齐秦交好不易,若江季麟在本王这里的消息没有泄露出去,本王倒还可护他周全,只可惜……”
“可江大哥为王爷操劳许多,劳苦功高,王爷明知将他押解回秦会是怎样的结果,怎可如此轻易就把他……”
“宁长青!”李九良厉声打断宁长青的话,“王爷的决定,起容你如此诟病!”
宁长青掩去眼底一闪而逝的嘲意,果然如他所料。
李九良,有意思。
“王爷。”宁长青俯身一拜,“并非属下诟病,属下只是……实在不忍。江季麟虽为秦国罪臣,但他才智过人,如在世诸葛,若在王爷身边必能为王爷排忧解难,如今形势严峻,齐秦交好不过一纸空谈,怎可轻信于秦国使臣的妄言!”
“宁将军这话我就不爱听,什么叫做那江季麟为王爷排忧解难,难道我等就不能为王爷排忧解难?!一个秦国的罪臣,还是叛国之臣,怎么让人信任于他!而且秦国朝政新定,两国交好乃是两国之需,我们驻守边城,掌大齐北界,背靠秦国,怎可因为区区一个秦国罪臣与秦国撕破脸皮,置我等于两难之境!”李九良反驳,咄咄逼人地看着宁长青,“宁将军想必深知其中厉害,却处处维护那江季麟,甚至不惜当众质疑王爷,难不成这江季麟,和宁将军之间的关系已经深厚如斯!”
“李九良!”宁长青似乎恼羞成怒,握着拳怒不可遏地看着李九良。
“够了!成何体统!”齐凌终于开了口,手指一捻便抓起桌上的纸扔到了宁长青面前,“宁长青,你看看这是什么!”
纸片像大片的雪花一样铺洒开来,上面慢慢的字迹赫然入眼。
江季麟,江季麟,江季麟。
全是同一个名字,同一种笔迹。
宁长青低头看着自己曾经数不清个日夜因为思念而落笔成狂的宣纸,默不作声。
“本王原只当你佩服他的才智,如此看来,却远不止如此。”齐凌面上有些阴沉。
江季麟曾明明白白地说过喜欢男子甚于女子,此事虽让齐凌对江季麟心里颇有芥蒂,但也不至于过分诟病,而后来眼睁睁瞧着宁长青对江季麟异于常人的关注,齐凌既疑惑又无奈,只当是粗莽的汉子对睿智文人的一种尊重,可李九良呈上来的这些东西,却让齐凌一阵心惊肉跳。
宁长青对江季麟,哪里是简单的佩服和尊重!
这样的情形,倒是像极了怀春的少女,虽然这形容让齐凌想一想便浑身起鸡皮疙瘩。
倘若这两人都能真正纳入自己的羽翼,倒也无甚大碍,可错就错在,江季麟,宁长青,哪一个都不是任自己放心驱使的人。
尤其是近些日子来,宁长青越来越不受自己的把控。
“王爷,属下喜欢江季麟,除此之外无话可说。”宁长青突然开口。
李九良一愣,似乎没料到宁长青承认地这般痛快,忙转头看齐凌,盼着能从他面上看出厌恶的神色来,却不料,齐凌的面上,半是了然半是惊讶。
齐凌心里诧异极了。
宁长青似乎毫不在意,这样大方的承认会带给他怎样的影响。
他就那般挺直腰板跪在那里,毫不避讳说着……“喜欢?”
本想借机敲打一番,怎料得当事人这般爽快直接承认?!这反而让齐凌的阵脚有些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真是枉顾人伦,不知羞耻!”李九良却先开了口,横眉冷对,出口就斥,他本来面目英挺,长须又平添两分儒雅,可此时面庞却有些扭曲,怒气冲冲的样子像是宁长青欠了他多少深仇大恨,“你这样,怎么配当边城的牧州,怎么配当一军之将!”
宁长青并不反驳,默默受了,静静跪在那里怔然地看着地上散乱的纸张,整个人显得有些颓然。
齐凌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两番,突然转头看向李九良:“够了,出去!”
“王爷?!”李九良惊异不已,一时没反应过来。
“出去!”齐凌又重复了一遍,面上神色已然不耐。
李九良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了下去。
李九良退下后,看着紧闭的房门又有些不甘心,慢腾腾走了两步一眼瞧见廊下静立的徐小水,面色一闪。
“徐大壮。”
徐小水行礼:“大人,属下已经改名为徐小水了。”
“徐小水……这名字。”李九良到嘴边的嘲讽话转了转又吞了进去,“还不错,边城在宁将军治下近两年,百姓倒也安居乐业,没甚大事,你家大人很是劳苦功高啊。”
徐小水敛眸静立:“大人言过了,若非王爷提携照应,诸事那会这般顺利,我家大人平日里最感念王爷恩情,时刻都不敢忘记。”
李九良脸色青了青,随口说了声“甚好”转身便走了,走到远处又慢慢踱着步不由回身看着依旧紧闭的门。
徐小水却转头恰对上了李九良的视线。
他远远地朝李九良行了一礼。
李九良不好再徘徊下去,冷哼一声走远了。
徐小水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套他的话……
宁长青在李九良离开后没多久就出来,房间内外的光线有些悬殊,他抬手微挡了挡,阳光眼里压了多时的寒冰不由地溢了出来。
“大人?”徐小水忐忑,“出什么事了。”
宁长青走了几步,才慢慢地勾起了唇角。
他的笑看的徐小水颇有些毛骨悚然。
“小水啊,你觉得我是做大事的人么?”
徐小水拿不准宁长青话里的意思,含糊道:“在属下心中,大人是最勇猛善战的。”
宁长青没有说话。
勇猛善战,可不代表能做大事。
就像季麟哥,从来没有真正把自己当做可用之人。他其实是心里清楚,季麟哥对他认可最多的,不过是这一身蛮力和武艺,偏偏这武艺,还是师承于他。
所以季麟哥总是看不到他宁长青,总是!
可季麟哥再如何洞察人心,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他曾说齐凌信任自己,可这不就开始疑心重重,收权敛兵了吗?
他也曾说齐国局面难以一时改变,估计要僵持许久,那么……便让他宁长青来改变这一切!
第51章 竹枝,道是无情却有情
屋里点着焚香,浓烈的香味熏得人头脑微涨。
“撤了这香,谁点的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宁长青解开外袍,递给身侧服侍的下人。
“大人离开一月有余,屋里空了这么久,凉气重,味道也不好,所以奴才熏了香,大人既然不喜奴才这就撤了。”下人忙接话,弯腰灭了香。
一切收拾妥当后,宁长青一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只留了徐小水一人。
“大人。”徐小水面露忧色,“出什么事了?”
齐凌留了宁长青在屋里许久,李九良又阴阳怪气暗暗刁难,徐小水可不缺心眼,很快便料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宁长青闭眼仰背,靠在太师椅上,右腿搭在另一把椅子上,右手落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扣。
“王爷让我闭门思过。”
徐小水惊地长大了嘴:“闭门思过?!大人有什么过错?此次咱们不是立功了吗?”
宁长青睁开眼,眼角带着嘲意:“功是立了,可我这手里,还握着二十万大军呢,王爷啊,想试探我。”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承认,毫不犹豫地顶撞。
把自己地把柄露出来叫齐凌明明白白瞧了,这人反而放心。
季麟哥曾对他说过,齐凌这人疑心很重,表面信任有加事实上只信自己,若是处处小心不露错处反而让其疑心深种。
想拿他错处敲打他?那就给你啊。
如今的形势,宁长青手里的军权其实也是齐凌的,但说白了,有的东西让别人替自己拿着就是没有自己拿在手里踏实,人都是这样。可宁长青大大方方承认了错处,而这错处又没有到令人发指的地步,齐凌出了禁禁他的足,让他闭门反思一下一时还不能拿他如何,反倒是李九良……
处心积虑要害他,那样子估摸着没少给齐凌上眼药,又一副千般万般都是为齐凌尽心尽力尽职尽责的模样,换宁长青都不信,更何况齐凌。
李九良以前是梁盛生副将,和齐凌并不算是私交甚密,宁长青不管他后来是如何被齐凌忽悠着入伙,但有一点他确定,李九良这人,可远不如季麟哥了解齐凌。
他那番作为落在齐凌眼里,可不是什么忠心耿耿的好印象。
恰恰相反,以齐凌的多疑,多半会把李九良列入心怀不轨铲除异己的队伍里,倒不如他宁长青来的磊落。
至于他宁长青到底磊不磊落……
宁长青的眼眸闪过几点冰寒,那可就不是别人说了算的!
“那现在该如何处事?”徐小水面露忧色。他现在心里已经明白,宁长青那是和齐凌隔着肚皮的,若是李九良再图谋不轨,他们虽不至于到举步维艰的境地,但大抵是不好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