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悠飞快地撇开脸,假装去看被人们迎接的首领和归来的战士们。
有的战士手里提着一些被捕猎的动物,例如火鸡和野猪,还有一些已经被剁碎的肉块,他们直接扔给了那些迎接他们的城民,像是赏赐。
城民们欢呼着争夺接过肉,满脸喜悦。
与此同时,另一头传来歌声,许多人的视线被吸引,再看过去的瞬间便化作极大的恭敬,直接跪了下来。
安无咎有些奇怪,于是也顺着歌声望了过去。
他看到了一座目前为止最为巨大的石像。
这座神明石雕是难得的人形,高大而强壮,外表俊美,头顶是太阳,手中握着武器,哪怕是最小的细节也被雕刻得栩栩如生。
举起他的城民们穿着单薄,脸被涂成红色和黄色,嘴里整齐划一地喊着什么,而路过的每一个城民都对着这石雕神像跪了下来,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雪地,念着祷告的话语,虔诚得仿佛面前已有天神降临。
他们依稀能听出城民们口中的只字片语,比如“您是完美无缺的,是唯一的神明。”
单单是这句话就令安无咎回忆起一些不那么美好的记忆。
他忽然想起,当初自己被困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24小时之中,大部分都是带着疼痛度过的漫长孤独,偶尔那些身穿防护服的人会进来,一尘不染地靠近他。
开始的时候他们总是带着挑剔的眼光,尤其是在他处于青少年的发育期,他们会一遍遍测量数据,还会产生分歧,有的认为他过于高,有的认为他还需要再长高,他们会在他面前讨论是否进行手术,划开皮肤,将他的胫骨取出来,塞进去一个金属造的义体,以达到他们想要的身高。
他们最不满意的是他侧颈蔓延到胸口的纹身,对,他们一开始认为那是纹身,所以试图用激光去除,发现根本起不到作用,于是他们割掉那些皮肤,换上更光滑更无暇的,但就在移植成功的第二天,那些芍药的花纹又一次长了出来。
这片开得鲜活的噩梦就这么萦绕在这些完美主义者的心头,所以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改,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移植。
可惜都没有成功,没办法,他们只能放弃了。
顽固的花朵就像是安无咎顽强的生命力,被碾碎多少次,都能恢复得美丽如初。
到后来,他们渐渐地越来越满意,尤其是满意他生来就很无暇的脸,他大脑的开发程度,他身体的反应力、耐痛力、灵活度。
他的精神。
安无咎这才想起他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失败的实验体,明明移植义肢不算什么,强化人类的体能也早已不算稀奇,就算粉碎每一根骨头再重建,总不会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成功几率。
这庞大失败数据的背后,都只是因为这场革新计划实验体系里的一部分——心灵改造。
他们认为过去的人类,包括他们自己,都是不完美的。每一个人都存在善与恶的自我争斗,熠熠生辉的美好人性中存在着黑色的瑕疵。
真正的革新怎么可以只停留在肉体?
一种极端的、乌托邦式的期待让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造神者。
一次又一次的神经实验,切割与生成,训练与对抗,没有几个活体被试能承受住人工的改造,剔除大脑中形成恶意的所谓根源,保留真善美的残缺体。
更没有几个人能承受用无止尽的电击实验,用一次一次的神经痛去惩罚和抑制所有残存的恶。
[你是完美无缺的。]
他们看待他的眼神都是一种信徒式的狂热和病态,和眼前这些臣服于信仰的城民,又有什么分别。
安无咎记忆犹新。
[You are a saint]
是道德最高尚的人造神祗。
原来这就是他和别人不同的原因。
花了这么久,他才从极端分裂的善与恶中找回自己,修复着道天堑,成为正常一点的人,可原来他们想要的就是极端的善,想要完美无瑕的实验结果。
令人作呕的记忆浮现得愈来愈多,他原以为自己遗失的记忆是澄澈的泉水,可真的想起,才发现它们只是冒着油污的、肮脏浑浊的污水,冒充清泉,汩汩而出,而安无咎无能为力,只能接受。
沈惕都听得到。
曾经的他也都见证。
他转过脸,看见安无咎的瞳孔中映满皑皑白雪,也听到他开口,声音被寒风吹散,“沈惕,我想起来了。”
“安无咎……”
他轻声念完自己的姓名,惨淡地笑了一下,笑容短暂得像是炎炎烈日下消融的冰雪。
“好名字。”
第120章 荣花之冠
人非圣贤, 孰能无过。
这一句至理名言似乎阻碍了一部分人类向未来前行的美好愿景。这些革新派已经无法将道德质素完全托付给教育,教育也是不平等的。
要是能人为干预,让人可以最大限度地变得善良, 从神经的程度, 从基因的程度,消除这个世界上犯罪与互相伤害的成因, 这样这个糟透了的世界,这个即将面临巨大考验的世界,才能美好地重生。
为此他们可以也必须要牺牲一部分的人, 他们是技术研究的基石, 是先于全人类迈出脚步的先驱者。
那些极端到近乎变态的实验, 除了过去反人类的侵略者与殖民者,没有谁这样大范围地实施。
安无咎和那些在战争中被注射细菌与病毒、被活生生冻僵四肢再浇上滚烫的水、被活着解剖或被迫接受肢体互换手术的人们①,又有多大的区别。
十岁到二十岁,他一半的人生在看不到尽头的痛苦与监视中度过,在他们的心灵净化实验下, 他的大脑也被摧毁,人性中的恶在一次次的惩罚中蜷缩。
压抑,压抑, 压抑。
他不可以有任何坏的念头。
这就是他们渴求的新人类, 只要他能存活下来, 能举世瞩目, 这项技术就可以被推广。
他们不需要新建一个乌托邦,只要消除人间的恶,乌托邦就会回归这片星球。
大雪中, 沈惕抱住安无咎。他很想将他藏进自己的斗篷里, 让安无咎可以隔绝一切痛苦的事。
他不想让安无咎再记起任何过去的经历, 尽管他知道这无法阻挡。
“你要是不喜欢这个名字,我以后都不叫你无咎了。”
安无咎的额头抵在沈惕的肩头,轻声笑了笑,“我都习惯了,这么叫我也不会不舒服的。”
沈惕像是忽略了他的话,自顾自地挑选着昵称,“亲爱的……宝贝……”
“打住。”安无咎抬起头,用一种拿他没办法的表情直视沈惕,“这些都不好,我受不了。”
沈惕一下子笑了出来,红色的耳坠晃晃悠悠,发出和雪地很般配的清脆声响。
“那叫安安好不好?”他抓起安无咎的手,晃了晃。
安无咎愣了一下。
“安安。”沈惕又叫了他一声,“你的爸爸和妈妈应该也是这么叫你的。”
安无咎的心底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撇过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岔开了话题,“他们都走那么远了,我们快过去吧。”
“那我可就当你默认了。”沈惕懒洋洋走在后头,手拽着他的手。
寒风软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安无咎向着盛大人群走去,试图放空自己。
在他想起那些事之后,一种疯狂的念头从他心里破土而出,暗流涌动,他想反抗,想杀了那些把他当做工具的人,杀了那个将他的命运推向深渊的始作俑者。
但安无咎很清楚,他做不到。
这些黑暗面都是压抑过后的反弹,他知道圣坛想要他疯狂,想要他杀戮下的极端情绪作为养料。
想到这些,安无咎就平复下来。
他不可能永远被利用。
吴悠看到前面的人们还在分发着那树皮纸,这东西怎么看都应该很珍贵,于是他特意问了问分发的人。
“这些都是谁写的?”
分发的人态度还算恭敬,但语气很严厉,“祭司大人,虽然您身份高贵,但在神的旨意面前,您各位与所有城民是平等的。这是大祭司请城中最年长的长者亲笔书写的,为的就是将神的教诲传播到每一个子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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