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银殿位置比较偏僻,伏传花了些时间才到,天已经彻底亮了。殿前有仆妇走动,手中拿着烧尽的火盆正在换炭,还有仆妇端着热水毛巾,进进出出。
“大兄在里边吗?”伏传近前询问。
仆妇们纷纷施礼问候,打起帘子,请伏传进门。
萧银殿是观景的地方,格局与一般宫殿不同,伏传进门找了一会儿才弄清楚哪里是卧室。
缵缵是被软禁的奸细,照管她的仆妇也不是服侍她的奴婢,这会儿没有人立在屋内应门递话,伏传只好自己往里走。他想,大师兄在这里,缵缵必然衣衫整齐,也不可能撞见什么美人春睡等不该看的场景吧?
他循着大师兄和缵缵的呼吸声走到内室,门是倒开的,左手隔着立屏,屏风后边才是座椅睡床。
作为被软禁的囚犯,缵缵卧室里的立屏遮挡得并不严实,薄纱绷覆其上,方便看管她的仆妇随时监看她的一举一动。伏传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有点噎着。
光从呼吸声听着,他就知道缵缵和大师兄离得很近。可人与人说话时离得近些,也不奇怪。
亲眼看见屏风后模糊的影子,他就很意外了。
一向冷冰冰毫无感情的爽灵大师兄,居然毫不避嫌地坐在了缵缵的床上!
那可是女孩子的床!女孩子的床怎么能随便坐?!若不是情况特殊,女孩子的卧房都不能进的!
最让伏传震惊的是,爽灵坐在缵缵的床上,缵缵居然躺着,还躺在了爽灵的大腿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那是他的专属姿势!每次他心中有结难以排遣的时候,大师兄都会让他躺下枕在腿上,一边抚摸他的脑袋,一边安慰他,开解他,跟他说话!
伏传心中怒火万丈,却不能当场发作。他微不可闻地吸了吸气,往前迈步。
“大兄。”伏传出声打招呼,“久久不归,我来看看。”
爽灵坐在床上没有动,反倒是正仰面流泪的缵缵吃了一惊,慌忙从他膝上爬了起来,一边擦拭眼泪,一边整理衣衫,试图让自己维持一个能见人的体面模样:“小郎君,许久不见了。”
伏传生气归生气,也知道自己的怒火与缵缵无关。缵缵又不知道他和大兄的关系!
最坏的是爽灵大师兄。明知道自己已经与人结侣,还敢坐小姑娘的床!
“想必是有事寻我。”爽灵没有半点冷冰冰的模样,侧身对缵缵说话的表情特别温柔,“你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未来……还长。”
说着,爽灵站了起来,再次对缵缵颔首:“我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缵缵想要下床叙礼,发现自己没穿袜子,也不好意思下床了,只得红着脸点头:“少君慢走。”
伏传的目光却落在缵缵的身上,多看了好几眼。
“走吧。”爽灵将伏传拦了一把,将他带出。
门口就有仆妇守着,爽灵吩咐道:“好好伺候,想要什么想吃什么,都给她送来。若是想出门,叫几个人跟着,不要怠慢她,也不要阻拦她。”
伏传不着痕迹地沉沉吁了口气。
回紫央宫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都很沉默。
“妘宝器施术的时候,不仅取了她身上的血,也借了她的命。”
伏传回想起昨日下午与素大长公主斗法的场面,当时他就觉得有一股拉扯的力量很奇怪,若断若续地环绕在素大长公主的身周,似乎在拱卫保护她。
那种力量很神奇特别,伏传误认为是秦廷的龙血作祟。毕竟素大长公主是守护妘氏家庙的巫女,得祖宗保佑并不稀奇。普通人家的祖宗是张三李四赤脚农夫,妘家的祖宗个个都是皇帝,自然威力不凡,上应诸天。
想要拿下妘宝器,就得斩断围绕在妘宝器身边的神秘力量,伏传驱动指诀,一剑两段。
他现在还记得那一剑刺出之后,反馈回来的四分五裂感。
原以为是斩断了妘宝器与宗庙的联系,现在伏传才突然意识到,他斩断的是缵缵的命。
女儿总是会保护母亲。
哪怕她在千里之外,哪怕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毫无智识的命通过血脉萦绕在母亲的身边,当母亲遭受伤害时,虚虚实实地包裹着,守护着,给予她生命的母亲。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母亲。”伏传万分不解。
爽灵负手低头,步履轻疾,没有谈话的意思。
伏传小跑一步追上爽灵,拉住爽灵的袖子,小声说:“但,我们有公主的残魂……”
“以魂补命,乃是邪法。”爽灵天天被伏传强制搂抱,已经不会在甩开他的拉扯,可说话的语气依然没有半点软和的迹象,“你天天和阿父在一起,无法无天惯了。”
“她本是被公主所害。用公主的残魂为她续命,我觉得理所应当。”伏传反驳道。
“此事不许。”爽灵直接镇压。
“大兄对她那么温柔,坐在她的床上,叫她枕着你的腿,四目相望窃窃私语,说到动情处,人家都流眼泪了,就这么狠心叫她去死吗?还说明日去看她,她只怕都见不到今天的晚霞!”伏传说。
这两人并肩走着,说着说着突然大声,跟随在背后的侍从都吓住了,面面相觑。
爽灵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情绪,见伏传找后账,突然问:“你很嫉妒?”
伏传张了张嘴,否认道:“我不是嫉妒。她都要死了……我就是,想救她。”
爽灵转过身来,弯腰把伏传抱了起来,单手扶住伏传的腰,叫伏传跨坐在他腰上。
这姿势更像是保姆仆妇抱着孩子,伏传自认已经长大了,突然被单手抱,窘得不知道该跳下地还是跳下地,一时无措:“大……大兄……”
“不要嫉妒。”爽灵说。
“不是啊,大兄,现在不是在说……她快死了的事吗?”伏传结结巴巴。
“不许以魂续命。”爽灵又说。
“那……那就不用残魂……我,不是,南斗续命……我也可以救她……”伏传被谢青鹤、被幽精抱,都早已习惯。可是,现在抱着他的是爽灵,他骑在爽灵腰间非常地慌,“救,救……救她……”
爽灵抱着他健步如飞,也不大关心他稀里糊涂地说着什么。
走回紫央宫花费了不少时间,伏传渐渐地镇静下来,问道:“为什么不让我救她?”
爽灵抱着他进了屋子,素姑带着仆妇们来服侍更衣换鞋,伏传拉住爽灵的袖子:“大兄?”
直到服侍的下人们都离开了,爽灵才答道:“当日我以南斗续命,在莽山修行六年才得苟活。你想救她,要么花费二十年时间,在密林中替她借命,要么将她收归门下,以她的资质,一辈子穿行在老林之中,三五十年,或能成功。”
伏传就不吭声了。他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就是太明白了,才会想着以魂续命。
“以魂续命本是邪法,妘宝器是母亲,缵缵是女儿,损耗母魂以续女命,纵然活下来也会遭受天谴,一辈子倒运坎坷,不得一日安宁。”爽灵见多识广,这就是伏传所不知道的内情了。
“这是什么天道?”伏传修行多年,也大约知道天谴的内幕,“天地初生之时,万物尚无父母,后人假托天地谴责忤逆不孝,大兄何必拿这话来哄我。”
谢青鹤本身就是最无君无父、不守规矩的狂夫,他对上官时宜顺从恭敬,完全是因为上官时宜打小疼爱他、对他好,若是上官时宜对他不好,孝这个字对他而言就没有任何意义。
伏传早就摸透了谢青鹤的想法。
至于说谢青鹤为什么要劝人贤孝?要劝善?那总不能劝人不贤不孝、劝人作恶吧?
这居然反倒让爽灵怔了怔。
仁与孝,都是针对人类的道德要求,可是,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见天道从不贵人。既然如此,为什么又有针对不仁不孝之人的天谴呢?发出天谴的究竟是天道,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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