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魔世界的经历,让他切切实实地体验了一次,何谓之死。
他所操控的陈起身体并非彻底不修,经过他数十年的修行,勉强也有筑基之境。因此,大限到来之时,上官时宜可以内视其身,清清楚楚地监看着死亡如何一点点在陈起的皮囊中发生。
死亡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方式,降临在上官时宜的认知之中。
出魔之后,谢青鹤如何强行撕毁陈丛不甘的魔念元魂,如何将陈丛余下的澄澈元魂一分为二,赠予自己,上官时宜都没有太大的反应——修为积累到他这样的地步,玄池深处的诸多强援助益,远远及不上他心修上的参悟与知悉。
他在觉悟之中,知悉死之道,品尝灭之味。
恰好元魂与皮囊涌起了的脱节与陌生感,玄池中的鼓胀也让他无法动弹。
上官时宜也不想动弹。
他沉浸在深沉的死亡之中,幽深静谧。
往日谢青鹤出魔之后都要先去炼剑消散郁气,今日也不敢独留上官时宜在观星台,打手势让云朝退下之后,先给上官时宜点了一盏安神香,再返身抱起蹲在旮旯里的伏传,一路送进内室。
伏传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蹭了蹭。
谢青鹤抱他在床上坐下,轻声哄道:“你乖乖眯一会儿,师哥在外边照看师父。”
伏传软绵绵地嗯了一声,一头歪在软枕上,抱住丝巾上绣着的舞鹤纹样。这时候才突然感觉到不对,睁眼发现已经回了观星台,又忽地坐了起来。终于清醒了!
谢青鹤不禁好笑。就小师弟这样的心修资质,哪里敢让他独自入魔?
有上官时宜在外室躺着,谢青鹤与伏传都乖乖地近前服侍,连小话都无暇多说一句。
好在上官时宜入悟的时间并没有太过漫长,熬过了傍晚与长夜,到次日黎明时,他就缓缓地睁开眼,眼中死气尽褪,反而闪烁出熠熠光辉。
有了这么长时间恢复,澄澈魂力飞入玄池带给他的僵直不适也尽数消失,他很快就回复正常。
“恭喜师父!”伏传先跑去卖乖,“师父先得少年之躯,再悟生死之道,想必登仙有望!”
上官时宜在入魔世界里待的时间太长,都忘记了自己在随身空间恢复年轻躯壳的事情。
冷不丁被伏传提醒了一句,他低头看着自己白皙健康没有一丝皱纹的双手,再摸摸自己光洁柔韧的颈项皮肤……连胳膊上的老斑都消退了。
年轻的躯壳,无尽的生命。
上官时宜不禁感慨了一句:“此世无尽,可以长生。”
谢青鹤还挺担心上官时宜执迷于修行,刚刚出魔又要进去。好在这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艰难,上官时宜入魔一次收获颇多,暂时也没有马上再来一回的冲动。
云朝端来早饭,是谢青鹤爱吃的汤圆。
大汤圆四枚足一小碗,六枚足一大碗。往日上官时宜肠胃衰朽,是绝不肯吃的。
伏传本要服侍他吃汤面,上官时宜不肯,非要吃大碗汤圆。吃了一碗不够,又要了一碗。足足吃了十二枚大汤圆,他老人家才抚着微微凸起的肚皮,乐呵呵地扬长而去。
“就算年轻身体好脾胃健壮,十二个大汤圆啊!”伏传惊呆了。
安安那样的小姑娘,吃两个就饱了。
“喏。”谢青鹤把碗里的汤圆分给伏传。云朝没想过上官时宜会吃汤圆,没准备那么多糯米粉,上官时宜吃得多了,伏传和谢青鹤就不够吃了。
伏传还挺担心:“这要是真的积胃里不能克化可怎么好?”
“他老人家医术比你好。健脾汤喝着,山楂丸吃着,不劳你小人家担心。”谢青鹤摸摸小师弟的头,这时候才有功夫询问,“你此次如何?”
“一回生二回熟。”伏传咬了一口汤圆,坐在谢青鹤怀里吃,“反正我知道我们‘死’了之后,世界崩塌的瞬间,还有千万年漫长,册儿还在山中修行,旋儿还守着我们打下的江山,我们修的水渠还在灌溉大地,培育的良种还在抚育万民……那就一切都很值得。也没有白费功夫。”
谢青鹤见他吃得喷香,垂下的发丝咬在嘴角,差点就要吃进去,顺手给他挑了出来。
伏传三两口吃掉一个大汤圆,回头看谢青鹤:“下次我们还是一起去?”
谢青鹤确实正在想这个问题,伏传的提议正和他心意,他心中一热,搂住伏传,亲昵地说:“嗯,我们还是在一起吧。纵然慢上一些,无非是多去几回。”
伏传果断亲了他一下。
云朝悻悻地收好上官时宜用剩的杯盏餐盘,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
谢青鹤与伏传在观星台亲热以疏散入魔带来的郁气与恍惚时,前掌教真人神功大成奇迹般返老还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寒山。
这自然是天大的喜事。
整个寒江剑派都很担心上官时宜的寿限,毕竟已经是二百岁的老人家,说不定哪天就没了。
现在上官时宜眨眨眼就变成了小年轻的模样,上上下下都很激动。尤其是从上官时宜口中得到了确认,绝不是什么回光返照,也不是什么一时青春,就是修炼的齐祖养命经上合天道,下化风气,终究大成于此,彻彻底底地回到了巅峰时刻。
自陈一味以下,诸外门执事、长老、精英、弟子,全都欢呼雀跃,比祖师爷过寿还开心。
毕竟,祖师爷多得数不清,且年年都过寿,活着的老祖宗却只有上官时宜这么一位。
底下人都闹着要开席办宴为上官时宜庆贺,冷不丁才发现这么热闹的时候,谢青鹤与伏传居然从头到尾都没露面。上官时宜心知大小徒弟忙着做什么,他乐呵呵地说:“你等皆知齐祖养命经乃掌门人为我所录,此功大成,他早已知悉——这时候仍有外事缠身,不必去打搅他。”
门下弟子个个欢喜,上官时宜也不扫兴,准许陈一味操持宴会,上下同乐。
为此上官时宜还特许破了酒戒,凡是不当值的弟子都可以喝上几盅。陈一味便带着人跑飞仙草庐里挖他的珍藏,上官时宜好歹护住了三五坛子:“掌门人喜欢!都吃光了,仔细他问你。”
陈一味带人把酒挖了个七七八八,还专门把地填平,这才开开心心地离去。
宴席摆在了祖师殿外,那地方占地广阔,桌子一水地排开,多少弟子都能团团坐下。陈一味总觉得这种特殊场合,大师兄和小师弟不出现哪能像话?哪怕师父说了不必打扰,他想,反正都在观星台蹲着,能有多大的事?便亲自去请。
哪晓得刚刚走到观星台的长坡,还没进去,就被云朝拦了去路:“主人不见人。”
“大家都在祖师殿庆贺师父神功大成。师父也要去的。”陈一味朝着观星台的主建筑望了望,距离实在太远,他也不知道谢青鹤在里面干什么,“你去通报大师兄,我这儿立等。”
云朝心说你怕是想让我死。面上却不彰显,问道:“何时开宴?”
“菜都上蒸锅了,再得一个时辰,肯定要开席。”陈一味说。
云朝点点头,说:“赶得上。”
陈一味狐疑地盯着他,突然想明白什么,啊了一声,手忙脚乱起来:“那你……那你记得……告诉大师兄,我就……先走了。祖师殿啊。那什么……实在,来不及,晚一点也行……”
不等云朝回答,陈一味已经连滚带爬地奔了出去,轻功从来没那么好过。
观星台。
抵死缠绵后,雨歇云收。
伏传趴在丝面枕巾上气喘吁吁,脑子里一片混乱。
今天的事……不太一样。
他呼出的气息中隐带了一丝纯阳之气,非但没有从前那样事后的疲惫倦怠,反而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神采奕奕。这一切都缘于大师兄做事的时候不对劲了。
“大师兄,你……你炼精化气的功夫……是故意没做好?”伏传调匀气息,抱住谢青鹤。
寒江剑派上下修炼的都是童子功,纯阳功法。昔日上官时宜严厉反对门下弟子破戒相恋,就是担心床笫之事会败坏了修行。伏传刚懂事的时候稍有绮念,也是谢青鹤强行帮他管住了精元,方才保住了一身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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