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符光就和他聊得差不多了,拍拍他的肩膀,说:“有事来问我。都是老乡。”
谢青鹤流露出身手奇高的天才少年才会有的倨傲与不知天高地厚,口吻淡淡地说:“已经进来了,能有什么事?”仿佛在他的心目中,只有燕城王不肯收他在身边,才是唯一该担心的事情。
符光温厚地笑了笑,退到了暗处,对缵缵点了点头。
第234章 大争(46)
谢青鹤待在燕城王的身边,看着他持续接见前来喊冤的百姓,有些摸不清燕城王的想法。
前来申告的下民多半都有着切实的委屈,能顶着荆王的鞭挞不曾一哄而散的,想要申告的多半都不会是被强人富户占些财物、受些屈辱的小事情,除了特立独行说来混饭吃的谢青鹤,其余人等都带着人命——家里死了一两个人都不稀罕,大多数来哭诉的都是家破人亡、彻底绝望的受害者。
燕城王一直在聆听,缵缵则脚不沾地地负责安排前来告状的百姓整理口供,发牌等候审结。
很多陈年积案不好查证,暂时挂起。马上能查证的案子,燕城王即刻派了卫士去取证,这时候就陆陆续续地回来反馈。
结果简直是一地鸡毛。
能在王都犯下灭人全家罪行却毫发不损的,基本上都是世家贵族或其姻亲。
被状告频率最高的,一个是最近与王家联姻的赭家,一个是素有贤名的鲁家。
诸如被视为奸佞的丞相韩瞿、郎中令王琥,这俩人家里也有远亲下仆弄了些事情,本身倒很少去“欺虐下民”——也不是说韩瞿与王琥就是好人,只是以他俩的身份地位,家里人都已经洗脚上岸,可以更体面地攫获利益,根本不需要去接触下民贴身肉搏。
鲁家是王都旧族,家大业大子孙众多,在朝为官者就有近二十人,更有安州鲁氏、敬河鲁氏两系支脉在外,是个非常庞大显赫的家族。王都鲁氏的代表人物是太仆鲁宣,燕城王出狱打退陈家之后,鲁宣就高喊要替燕城王平反,要天子下罪己诏,坚持要燕城王重掌兵权——这人是燕城王的铁杆。
从鲁家回来的卫士向燕城王回话,说:“鲁家门上反问,燕城王既不履朝,也不坐衙,平白来问我家私事,是何道理?”
倒是从赭家回来的卫士反馈良好:“赭家二郎君即刻前来应讯。”
……
朝堂上的盟友,不乐意被“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扰。
朝堂上的敌人,要么口蜜腹剑,要么笑里藏刀,使出十二分力气敷衍搪塞。
从燕城王打开大门,将坐榻放在百姓跟前,仔细聆听百姓的哭诉开始,他就将自己陷入了一个与所有人为敌的泥潭困境。他一次次对自己的卫士发出“查实”的命令,就等同于一次次向王都世家贵族发出挑衅的战书!
在谢青鹤看来,燕城王简直是凭一己之力,向王都所有的世家贵族宣战。
卫士回来复命时,守在附近的百姓都目光灼灼地望着燕城王。
燕城王不是皇帝,燕城王的帖子不是圣旨,燕城王的卫士不是天使,甚至于燕城王想要去查这些百姓所诉说的一切,都没有太多合理合法的支撑——就算人家犯了法,关你燕城王什么事?
燕城王不紧不慢地继续听排着队来申告的百姓诉说下情,又过了不久,赭家来人了。
赭家来的是赭二郎赭平,他是王琥之子王贇的妻弟,赭家攀上的正是王家这门贵亲。
作为刚刚巴着女婿家疯狂暴发的家族,赭家在燕城王跟前非常低调顺从。
赭平带着管家与从人前来见礼,规规矩矩地给燕城王磕了头,长跪于地,说道:“王上垂问之事,小人已查实,确是小人家中御下无方,管教不严,叫这黑了心肝的畜生仗势欺人——”
他的目光在黑暗处搜索了一遍,看见了被缵缵带出来的受害老者,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上前对着老者俯首赔罪:“老人家,是赭某管束不到,实在是对不住你啊!”
赭平一身绸缎,形容俊美,跪在地上羞耻得满脸通红,任谁见了他都要心生不忍。
被拉住的老者一辈子也没见过赭平这样的公子哥儿,他只记得从前到他家中威逼劫掠的都是恶形恶状的悍仆豪奴,哪里是赭平这样温柔善良的好人家?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赭平又对老者哐哐磕头,不住赔罪,那老者慌忙伸手去扶:“使不得,使不得。”
“将那恶徒押过来!”赭平起身扶着老者,俨然已经与老者站在了同一阵线,厉声喝道。
就有几个赭家家仆将五花大绑的管家拉了出来,使其跪在地上,叫老者辨认。老者借着灯火看清楚那人的面目,泪水大颗小颗啪嗒掉落,喘息道:“你这恶贼!就是你!是你抢了我女!我那可怜的女儿!你这恶贼怎么还好端端地活着!”
赭平用手摩挲着老者的肩背,与他同仇敌忾:“快,打杀了他!给老人家赔罪平气!”
几个赭家家仆麻利地砍断了管家的咽喉,鲜血喷了一地。
现场传来围观着的哗声。
在现场等着伸冤的百姓,大多数家里都丢了不止一条人命,他们也多半见过死人。之所以会哗然惊叹,是因为他们震惊!原来把冤屈申告到燕城王驾前,真的能讨回公道!
明眼人都知道赭平是弃车保帅,把当初负责执行抢夺染料铺的奴仆抛出来,搪塞燕城王的责问。
然而,对于受尽了苦楚、根本看不到一丝希望的百姓而言,这一点公道已经足够了。
没有人指望赭家的贵人会为此付出代价。
赭平一直站在老者的身边,做小伏低地哄着陪着,又是羞愧着红脸,又是难受地流泪,他就像是侍奉自己的父亲一样,对老者无比亲昵恭敬,深表同情愧疚。
现场杀死了管家之后,赭平又奉上一盘足有二十斤的马蹄金,哽咽着说:“下仆作恶,使老人家饱受辛酸艰难,这些是我家给老人家一些奉养,唉,也实在是微不足道,难以补偿万一。那铺子即日起就还给老人家,只是……老人家的佳儿佳女是回不来了。若是老人家愿意,我家可以为老人家收养一双幼子,供给衣食,为老人家颐养天年。”
听人提起自己惨死的一双儿女,老者眼泪滂沱,哭道:“我要你这金子有何用?我不要!”
赭平也不顾身份体面,噗就跪下了,抱着老者跟他一起哭,哭得比老者还伤心。
谢青鹤听见阿东在背后小声嘀咕:“这脸皮,城墙拐弯都没那么厚。这要来个不知内情的,只怕以为他抱着祖父哭亲爹呢!”旁边不知道名字的卫士,也跟着阿东冷笑了一声。
看得出来,燕城王的卫士都有着很质朴的正义感。他们能看穿赭平糊弄老者的把戏,也对赭家弃车保帅的行径非常不耻。然而,面对赭家的把戏,正义感没有任何用处。
当初赭家想要抢夺侵占老者的染料铺子,赭家主子不可能亲自执行,只能让下人去办。
如今事发,赭家翻脸不认,推出管家顶罪。这个时代主仆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密,仆人为主人舍命被视为理所当然,赭平带了管家来认罪领死,管家不止没有喊冤,他连迟疑都没有就这么死了。
赭家赔出了管家这一条命,若苦主老者觉得不能平愤,赭家甚至可以赔出当初作恶行凶的奴仆更多条命,但,不管丢出多少条“贱命”作赔,当日的恶行都与赭家主人无关。
说破天去,赭家也只有一个罪名,治家不严。
现在身为苦主的老者已经被赭平笼络,默认了此案终结在管家身上,旁人还能说什么?
燕城王懒得看赭平在一边如何笼络老者,继续听下一个百姓来申告冤屈。
那边赭平也有些摸不清燕城王的套路,抱着老者哭了许久之后,好说歹说,跟老者说明白了赠金养老之事,铺子还给老人,马上就可以住回家去,收养的孩子可以去赭家读书认字云云。以后赭家包办老者的养老送终,连□□的婚丧嫁娶也都一并包圆……
赭平故意把供养的条件大声宣扬,确保燕城王能够听清楚:“老人家,你若是也答应,要么我就送你家去?我带了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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