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年少仁爱,素有贤名。为了保全国祚,不惜亲身趟雷,去接了燕城王捅出来的大篓子。此举必然会得到民众的敬服,广得民心。
最坑的是,太子得了民心,却会因为接手百姓伸冤之事,失去世家贵族的支持。
韩瞿想要坑死太子,朝堂之上的世家贵族们多半不会吭气,还很可能跟着韩瞿落井下石。一旦韩瞿与其党羽默契地制造出太子得到了燕城王的支持,又得到了大臣们的支持的假相,天子必然心怀忐忑,一日不能安寝。
——事实上,就算韩瞿没有故意加快这个使天子生疑的过程,在太子咬牙替燕城王扛雷的一刻,就注定了这件事的结局。天子不可能坐视!不管太子如何去向天子坦诚表白,说明自己绝无私心,他对燕城王的“善意”就一定会让天子坐立不安。
天子与燕城王有隙。太子与燕城王亲密。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谢青鹤若有所思地看着伏传:“如果,太子死了。”
伏传也醒悟了过来:“燕城王在上下掣肘的情况下想要辟开一条生路,绝不可能。他若想救护家国,必要重掌监国之权,或是自己坐上皇帝之位!天子声名狼藉,东宫却素有贤名,这种情况下,他根本就没有掌权的余地,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大师兄,我说他没有城府,是我看错了。”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说:“你有空去见阿母,提醒她此事。若是燕城王掌权,韩瞿必死无疑,就算韩瞿不及出卖阿母她们,住在丞相府也不再安全。”
说到这里,谢青鹤神色冷静:“真有那一日,我不会让燕城王活着称帝。”
伏传敏锐地察觉到谢青鹤心情不大好,跟着叹了口气。
燕城王姓妘,他要守国守庙,绝对不可能向陈家投降。谢青鹤与伏传则是姓陈,到了如今的地步,更加不可能放纵秦廷王都孤悬在外。惟有旧的秩序与王室彻底湮灭,新朝才能降临。
“他就是生错了地方。”伏传说。
谢青鹤不再谈论这个话题,改问伏传:“两日不见,吃喝安好?与林姑相处安妥么?”
伏传点头:“我去舅父那里弄了些吃的。街面上各样肉菜成色都差,听说是哪一家贩肉的商户又出事了。现在王都已经开始闹粮荒……”他说着去看谢青鹤的脸色,“舅父也担心阿父会派人来找咱们,不过,就目前打听来的情况,阿父根本就没有透露走丢了儿子的消息,他直接把东献两州前往王都的路给堵了——以前还能托个人情私下往来,现在彻底没戏了。”
百姓们始终认为两边交战之时,双方必然会隔绝对方的粮道,互不往来,彼此仇恨。
事实上,只有开始打仗、你死我活的时候,才会管束得这么严苛。在双方停战之时,在各家出仕的世家贵族们私下都会做点赚钱的小生意,互通有无,双方安插到对方阵营的奸细棋子,也常常会混迹其中,处境十分暧昧。
现在,因为谢青鹤的失踪,陈起彻底疯了,直接就把这条谁都不肯承认的商路掐断了。
秦廷这边只知道陈起在发疯,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疯,更加不知道陈家少君已经悄悄潜入王都。
——谢青鹤孤身偷入王都这件事,做得太过疯狂,正常人都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谢青鹤比较惊讶的是:“陈起掐了商道,王都就粮荒?”
“王都封城已经半年了,普通百姓哪有那么多存粮?说是说库中存粮足够全城上下三年食用,官仓里多半要供给禁军属吏,世家私库里的存粮更不可能市上售卖。听林姑说,今年新麦歉收,只怕是天亡妘家。”伏传说到这里,又联想到燕城王身上,“说不得他就是看中了世家的私仓。”
这样一来,燕城王的盘算就更加站得住脚了,王都内忧外患,燕城王已存破立之心。
谢青鹤面对即将席卷而至的饥荒毫无办法,与伏传挨着坐了片刻,各自分手离去。
※
回到燕城王府之后,谢青鹤就开始了他平平无奇的卧底生涯。
燕城王很用心地笼络他。
名义上,谢青鹤是燕城王的卫士,其实更像是作陪的嘉宾。每天清晨睁开眼,谢青鹤就去陪着燕城王吃饭玩耍。燕城王身体不好,日常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休息养病,没什么运动量,半点不爱折腾。
而且,燕城王有仆婢服侍,并不需要谢青鹤去近身照顾。
年轻活泼的缵缵每天都围绕在谢青鹤身边,陪他聊天说话,做游戏取乐,对他大献殷勤。
谢青鹤控制着与缵缵相处的分寸,让自己像个真正不懂事没见识的小子,渐渐地对漂亮小姐姐卸下心防,开始依赖缵缵,让缵缵进入他的生活。缵缵也像是与他有了默契,与他日渐亲密。
燕城王从来不打听朝廷中的是非纷争,就算有人上书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也“全然不知”。
这关头就算有人弹劾他,责备他,天子也不可能召他上朝自辩,更不可能对他问罪。燕城王就像是不知道宫中发生的一切,每天只管养病,休养生息。
没有人怀疑过他的用心和意图。
在所有人的心目中,燕城王都是一个远离了政斗的清高伟岸之人。
他被天子无故下狱十年,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立下赫赫战功,又再次被朝廷所辜负,被迫交出了兵权,在早已残破陈旧的家中凄凉独居。
这样一位谦谦君子,明明武德充沛,却不争不抢,不哀不怨,忠心卫国,堪为万世楷模。
谢青鹤在燕城王府听不到任何与朝堂相关的消息,只有半夜去与小师弟相见,才能得知常朝那边准确的朝廷消息,以及小师弟与林姑行走市井收集到的乡野传闻。
伏传为此偷偷嘲笑:“大师兄前往燕城王府原本是为了收集情报,谁曾想那里什么也没有!”
然而,谢青鹤与伏传都很清楚,听来的情报不重要。
目前最重要的情报,就是燕城王的一举一动——他打算什么时候联络旧部,废帝自立!
王都的局势,照着韩瞿与姜夫人的设计,一步步成为现实。
韩瞿与王琥为首对燕城王一通弹劾,天子充耳不闻,假作不知。这一波吵闹结束之后,赭平之死的案子自然也不了了之。这种时候,谁又敢去问燕城王的罪?
太子为了理顺从燕城王府接回去的诸多百姓冤案,召集东宫掾属,编成两班,日夜审理。
这些案子多半都不是疑难案件,但凡去查,多有实证。痛苦的地方就在于如何去抓人。
让谢青鹤非常意外的是,就在太子痛苦无比的时候,荆王出现了——太子要做仁君,就不能被抨击苛烈,一口气把世家贵族都得罪光的时,太子不能做。但是,荆王可以做。
太子与荆王不同母。按照后世的说法,荆王应该巴不得太子倒霉,被众臣所厌弃。
然而,大厦将倾之时,荆王对太子表现出了十二分的孝悌。东宫掾属负责审案,荆王就亲自带着卫士去抓人。他骑着马,手持长鞭与长刀,只要东宫下了手令,他就敢去砸任何世家贵族的大门。
听说荆王帮着太子去抓人的那一夜,燕城王没有吃晚饭,早早地熄灯睡了。
次日清晨,谢青鹤看见他赤红的双目。很显然,燕城王熄灯躺在了床上,一夜未眠。
谢青鹤意识到,燕城王以太子之死做饵、废帝自立的想法,很可能被动摇了。太子与荆王都在竭尽全力守护即将覆灭的家国,面对这两个不惜前程的小辈,燕城王会心软吗?
时间过得很快。
谢青鹤亲眼见着伏传与林姑居住的旧屋被一点点修葺,逐渐变得坚固敞亮。
有了迷踪术驱赶外人,伏传和林姑很用心地经营了住地,重新打了家具,给屋顶铺了茅草,林姑甚至还在院子里养了鸡鸭和兔子,种了一些快熟的蔬菜。
伏传给她用药调养身体,年纪轻轻就失了月信的她已经恢复了行经,脸颊红润,发丝柔亮。
与这间逐渐体面的屋舍,逐渐健康的林姑不同,整个王都正陷入混乱与饥饿。
市面上的粮食逐渐售罄,地主们因小麦歉收,非但没有宽限免除雇农的农租,反而因市面上的粮食缺乏,对雇农大肆盘剥逼租。王都最底层的百姓早已死了一批,如今陷入困境的则是薄有家资、相对体面的手艺人、商贩与小吏,到处都是插标自卖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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