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坐立不安,觉得这气氛僵硬得过于尴尬了。
“那,那个……”
“你们说要去找的人,在哪个村子?”
一直不说话的老头,却忽然间出声,用嘶哑粗粝的嗓音问池翊音:“不是我们村子的吧?”
池翊音挑了下眉,点点头,对这一点没什么好隐瞒的。
“别看我们这个村子不起眼,听说以前也是战争要塞,正把着山口,想要往里面的几个村子走,都得从我们这经过。”
老头耷拉着眉眼,说起以前村子里有过的辉煌年代时,那死鱼一样的浑浊眼珠里,总算有了些光亮。
亮得吓人。
“可惜了,村子里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像他们的祖祖辈辈一样,地里刨食。他们更喜欢山外面。”
老头嗓子沙哑得厉害,没说几句话,就开始猛烈的咳嗽起来,力道大得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就连助理都吓了一跳,连忙半站起身,下意识的伸手向老头,做出了要搀扶的动作。
但旁边的青年依旧痴痴傻傻,对此毫无反应。
老头习以为常了,摆了摆手,没让助理扶他。
他像个年久失修快要报废的机器,发出“呼哧……呼哧”的巨大声音,艰难的喘息着,才把刚刚拿一口气喘匀。
“山外有什么好,一个个都赶着出去,和赶着投胎一样。”
他哼了一声,手中的旱烟杆猛地敲在炉子上,发出很大一声:“就因为他们!这个村子都快要死完了。”
火星迸溅。
助理吓了一跳,本能躲避。
池翊音安坐如山,静静听老头说着,并没有多大反应。
他垂眸看去,飞溅的火星子落在他脚边的地面上,渐渐熄灭。
“年轻人总是要出去看看世界的,他们又不是树,不可能一辈子扎根在一处就不动。”
池翊音知道聊天应当怎么聊,不过他并不想顺着老头的话,为了博得对方的好感而骂那些离开村子的年轻人。
他只是淡淡的道:“他们有自己的意志和选择,和老一辈无关,也不会永远囿困于老一辈固执的想法里。”
“有改变,才有进步,不是吗?”
池翊音轻轻笑了起来:“这就是世界的真理。”
那一瞬间,老头低头向上看着池翊音的三白眼,流露出几分凶狠,似乎想要扑上去撕咬他的喉咙。
助理不小心瞥到,立刻被吓得心脏狂跳。
但等他再看去,想要仔细看一看,却什么都不见了。
好像只是他的幻觉。
但当池翊音说出这些话之后,却连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迟疑着缓缓眨了下眼睛,内心所感受到的违和感更加严重。
他是一个学者,研究者,常年沉迷于对民俗学的追寻和探索。
但是他却在本能的分析周围的环境和眼前的人,就好像这样的行为已经深入骨髓,成为不可变更的习惯,肌肉记忆甚至比灵魂更先一步的忠实于自己。
池翊音在自我剖析,他明白一个民俗学专家,在大学中度过几乎全部的生命,人生顺风顺水没有遇到过挫折,既不愤世嫉俗,也不反抗权威……
这样性格的人,怎么能说出那样一番“离经叛道”的话呢?
这不应该是“池翊音”所说的话。
却是他内心最真实所想。
池翊音抿了抿唇,气场阴沉了下去,但他并未声张,而是不动声色的留心着周围的环境,以及眼前仅有的几个行为范本。
老头很不满池翊音反驳他的做法,但他梗了梗脖子,却最终没有说什么,而是在小凳子上缩成一团,佝偻着腰身时像是一颗被遗忘在树上的橘子,已经枯萎干瘪。
老头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整个房间都弥漫着那股子味道,混合着暴雨后的潮湿和苔藓味道,使得房间里的味道很杂,难闻到令助理不由自主的后退,不想让旱烟杆里喷出的烟扑到他身上。
“我们村子,以前也有你这样的人。”
他声音嘶哑道:“但是后来,这样的人一个也不剩了。”
老头粗粝的声音阴森回荡在房间里,是炉火也无法驱散的冷意。
闪电劈下来。
冷白的光透过窗户打进来,照亮了老头那张丑陋干瘪的脸。
以及……他嘴边咧开的诡异笑容。
“轰隆——!”
惊雷响起。
仿佛天崩地裂。
助理震了震,觉得自己心脏也差不多快要和雷声一样了。
他本来想说自己并不害怕这些,但是一抬头还不等说话,就猛地与对面白墙上的影子对上了。
他心中一惊,赶紧去扯池翊音的袖子。
池翊音早在他之前就已经发现了墙壁上的异样,深深皱着眉,却沉稳的不发一言。
五婶家并不富裕,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四面白墙上挂着蜘蛛网,裂纹纵横。
而此时在那白墙上,却随着电闪雷鸣的轰隆声,渐渐显露出一道人影。
淡蓝阴诡的影子就像被印在了墙壁上,但它狰狞,扭曲,不断晃动,死死掐着它自己的脖子,激动的抗争。
不知是要掐死它自己,还是要将掐在它脖子上的其他力量挪开。
而这样的景象,只有池翊音两人看得到。
炉火被狂风吹得乱晃,光影忽明忽暗,却完全不影响墙上那影子。
就在池翊音的注视下,那影子竟然渐渐有了脸和身体的轮廓,从一片阴影中脱离,有了明暗的对比,更加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张脸,也慢慢有了五官。
一张男人的脸。
它已经高度腐烂,即便影子显现出一张脸,坍塌甚至被扭曲的面孔,也无从辨认出那到底是什么样子,就连正常人应该又的两只眼睛一张嘴,对它来说都没有。
可莫名的,池翊音就觉得这张脸看着如此眼熟。
好像……
他曾经探索过属于它的故事,听它泣血讲述生前的悲惨与怨恨,将有关于深山中不为人知的故事,转化为文字,记录属于它的存在。
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并且愈演愈烈。
池翊音歪了歪头,只觉得疑惑。
但不等那影子彻底拥有像是人的模样,那阴影中的手也还没来得及从墙壁上伸向池翊音的时候,雷声就停止了。
影子也随之消失。
房间里,恢复了刚刚的平静与正常。
池翊音晃了晃神,重新垂眸看向身前时,一切如旧。
但助理眼带迷茫,还没有从刚刚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可在他的眼中,任凭如何观察,池翊音也没有发现更多的情绪。
没有疑惑或回忆。
助理对那影子并没有如池翊音一般的熟悉感,他的恐惧也被限定在一定的阈值中,并没有超过限度。
……有那样感受的,或者说,看到那样画面的,只有池翊音一人而已。
助理发现了池翊音看着他的幽深眸光,他眨了眨眼:?
池翊音敷衍的安抚性笑了下,没有解释更多。
“老爷子,你刚刚说,你们村子是要塞。”
池翊音已经恢复了镇定,以不符合民俗学教授的超高反应能力迅速思考,冷静发觉了老头话中透露出的另一重意思:“那去往山上几个村子的路,你都知道?”
不等老头回答,观察到了对方生闷气表情的池翊音,就又立刻补了一句:“老爷子在村子里住了这么久,一定没什么能逃过你的眼睛吧?区区山路而已,连年轻人都找得到。”
果然,对方中套了。
对年轻人的不满使得老头不甘心落后,池翊音的激将法之下,他立刻憋了一口气,把刚刚对池翊音的恶感也暂时抛之脑后,一股火就让话冲到了嘴边。
“谁说我不知道的?你就说你要去哪,方圆十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池翊音勾唇,微微笑了起来,想要收网的狩猎者,说出了他本来的目的地:“大阴村。”
“老爷子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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