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翊音的眼前闪现过的一幕幕场景, 都并非他自己的记忆, 而是来自于汤珈城里每一个生命。
拖着疲惫的身躯下工回家的年轻女工,工作二十小时还要点头哈腰满脸赔笑才能领到的微薄薪水, 被工厂管理人轻蔑扔到脚下沾了马粪却也要捡起的黑面包, 繁重劳累的工作, 酸涩到睁不开的眼睛,逐渐麻木的灵魂。
有关于一个十三岁工作,十四岁死亡的女工的一生, 塞满了池翊音的脑海。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就是那女工。
“池翊音”只是虚构出来不切实际的美梦,女工疲惫而暗无天日的生活, 才是他的真实。
昏暗狭小的家,昼夜不休的工作依旧无法养活孩子们的父母, 病倒在床上咳血的妹妹, 窗外河道飘进来的难闻腥臭……
年轻的女工第一天离开家,随母亲到工厂上班的时候, 要有多兴奋?
她觉得她可以撑起这个家,一定能赚到为妹妹买药的钱,换一套新的能看得见阳光的房子,让劳累衰老的父母得以喘息。
可这样天真的梦想, 仅仅几个月,就已经被消磨殆尽。
无休止的工作压垮了所有热情, 曾经的美好幻想全都被机器的共鸣声,主管的辱骂声,经常被克扣的微薄薪水,吃不饱又难以下咽的硬面包……全都被这样的东西挤压得粉碎。
她曾经不喜欢母亲的麻木暮气,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大有作为。
可当几个月后,当她看着河面倒映出的自己的脸,却猛然惊觉,原来自己,也已经变成了和母亲一样的模样。
麻木,疲惫,眼神无光,看不到未来的无力。
更糟糕的是,她开始咳血,年轻漂亮的脸也总是不自觉抽搐。
身体的煎熬痛苦让她无法专注工作,被机器划开了大口子,主管却并没有担忧她的伤势,而是谩骂她低贱不值钱,搞坏了机器怎么办。
以这个理由,主管扣下了她所有的薪水,任由她如何哀求也只是一脚踹开了她,警告她再胡搅蛮缠就不让她到工厂工作。
她只能擦干了眼泪,忍着疼痛回家,为妹妹掖了被角后还是忍不住痛哭,抱怨自己为什么不是生在富人家的孩子,为什么不是城主的女儿。
可哭过之后,她只能向神祈祷,希望自己不要病倒,明天可以平安无事。
但她的病症在加重,原本漂亮的脸也开始扭曲,眼凸嘴歪,被街上的孩童惊恐尖叫着用石头砸中,工厂里的人也都议论纷纷说她被恶魔上身,不愿意靠近她。
好在,工厂的老爷心善,说要帮她驱魔。
女工从主管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高兴得不得了,还哀求带上自己的妹妹一起驱魔,说不定妹妹的病也会治好。
可她没有看懂主管的眼神。
怜悯,轻蔑,冷漠的麻木。
她不是这个工厂里第一个被恶魔上身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主管并非第一次做这种事,很清楚这些人的下场,不过是河道中又多出的焦黑尸骸。
池翊音想要劝告女工,让她赶紧带着妹妹离开,离工厂远远的。
那些权贵们连多一块的黑面包都不肯分给工人,又怎么会替坏掉的螺丝付账单?
但池翊音被困在女工的身份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期盼着驱魔。
过往的故事再一次上演,不会有任何更改。
池翊音看着在狭小房子里分食少得可怜的黑面包的一家人,他想让女工离开工厂,带着一家人离开。
可同时他也清楚,这并不可能。
在工厂的工作,已经是这一家人能找到的最好活计了。
虽然黑面包又硬又干,糊在嗓子里需要用水才能冲下去,里面混杂的稻草沙砾还经常划破嗓子,硌碎牙齿,但毕竟还能吃个半饱,饿不死。
一家人生活虽然艰难,但总有一个屋顶可以避雨,要比睡大街最后死在垃圾堆里要好得多。
生活很难,可也勉强能活。
他们不想打破现状,于是就算是施舍般扔到脚边的黑面包,也会珍惜的捡起来,连连道谢。
年长些的父母很清楚女儿的想法有多天真,他们知道,工厂里有一些事情在发生变化。
但是他们同样不会放弃工厂的工作。
家里的小女儿还需要买药看病,一家人的生活还要继续。
幻想或许很美好,但现实不允许他们任性,即便在谩骂中,也只能将腰弯下去。
弯得更低。
让这样的一家人离开……就算将所有预知的死亡告知他们,他们也依旧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贵族老爷们不会那样坏,然后继续每一日在工厂的上下班。
他们勤勤恳恳的工作,即便一天二十个小时的劳累工作,让他们连睡觉时间都没有,但依旧让他们幻想着未来。
或许,会有漂亮的房子,好吃的白面包,还有从屋外洒进来的阳光……
只是这些,都葬于火海。
池翊音在女工的身份中,第一次知道了活活被烧死是怎样的感受。
钻心的疼痛直抵灵魂,想要挣脱却又无法逃离。
池翊音只能咬紧牙关,一遍遍在心中重述自己的身份,不让自己忘记自己的本名与来历,让自己能分辨开现实与幻想。
他用这种方式,撑下了幻觉。
当他慢慢从幻觉中回神时,已经满头是汗,甚至皮肤上还残留着被灼烧的痛苦。
“音音,你还好吗?”
黎司君的手掌从旁边伸来,稳稳的架住他的手臂,让他依靠在自己身上借力。
“我可以抱你上去。”
池翊音喘了两口气,堪堪稳住心神,颤抖着却依旧坚定的推开了黎司君伸过来的手。
“不必,我可以继续。”
他垂眸看去,却只踏过了一级台阶。
那样的痛苦,换来的却只是向上的一步。而想要走上钟楼,还需要走过的台阶成千上万,虚虚漂浮在半空中,直抵看不到尽头的天空。
汤珈城从建立到现在所有死去的人们,都化为了通往毁灭的台阶。
每一步,都是一个人死后的灵魂,一生痛苦的回忆。
不仅是池翊音,京茶等人同样在备受煎熬。
池翊音甚至看到京茶精致的五官都痛到扭曲,兔子不断的死在他的脚边,代替他承受过精神上的伤害与崩溃。
反反复复愈合又被撕裂开的伤口,汇集成京茶所走过的一路上淋漓的血色。
从来都用拳头说话的“教皇”,却第一次的被其他人的人生压得喘不过气,痛苦却又无法改变,只能无力的看着幻觉中的自己凄惨死亡。
像是游戏场满怀恶意开的玩笑。
本应该指引所有人精神所向,保存信徒们精神纯粹的教皇,却反过来要一次次的被指引,被压垮,重新坚定,再压垮……
摔倒后的人可以站起来一次,两次。
可如果每一次站起来之后,都会毫无悬念的再次摔倒,如同受刑的普罗米修斯,一次次的摔下山崖又重新攀爬,永无止境。
那人,还会选择再站起来吗?
或许,是否是躺倒更加开心?
池翊音看着京茶和红鸟大汗淋漓的脸,知道他们所有人都在向着心中那个目标,在努力的向前走,拼尽全力想要完成理想。
这是踏上钟楼的最后一段路,看起来如此近,一步登天便可获得最后的成功。却又如此遥远,远得伸出手也无法触摸,每一步抬起脚都重如千钧。
可他们,不曾想要放弃。
池翊音微微笑了一下,也转回视线,继续自己的路程。
只有一直伸手虚虚护在池翊音身后的黎司君,看起来如此轻松,根本没有负担一般。
池翊音讶然:“你什么都没看到吗?”
黎司君缓缓摇头:“每一级台阶都代表着同一个灵魂,音音看到什么,我看到的就是什么。只不过……”
“我早已习惯这样的重量。”
黎司君说得轻描淡写,眉眼不惊,却让池翊音在错愕之后,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早已经被习惯的是生命的重量,黎司君无时无刻不在看着这样的痛苦上演,他就像是负重而行,对于常人难以忍受的重量,对他来说却是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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