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抬起头,看着任不悔难以置信的复杂神色,“孩子,你知道有一个词,叫自欺欺人吧。”
“谎言说一千遍就成了真话,可是能欺骗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但是,如果有人明明很痛苦,却不仅能骗过别人,甚至连自己都能骗过去,骗得自己都相信自己并不痛苦……那他或许能做到像你说的那样。”
老人浑浊苍老的眼睛里盛满了哀伤,“可他能骗过自己的脑子,却永远无法骗过自己的心……”
“我无法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
祭船里。
舟向月在郁归尘门口拿出匕首,还未动手,突然被白澜一把攥住了手臂。
他一抬头,发现鲛人少年一脸掩饰不住的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舟向月微微一挑眉:“怎么,这么紧张他?”
白澜脸上现出一分慌乱,“他……给过我酒喝。”
舟向月勾起唇角,伸手摸了摸白澜的头:“放心,我不会害他的。”
白澜欲言又止。
……可是我明明在他的梦里,看见你杀了他。
一次又一次。
但白澜已经无计可施了。
他无法影响他的梦魇,只能看着他的气息一点点被痛苦地吞噬,生命力越来越微弱。
如果有一个人能救他……那只能是面前这个人。
白澜讪讪地收回了手,看着舟向月用匕首在自己心口轻轻一挑,刀尖上便沾了一滴圆润的血珠。
这滴心头血没有变成珍珠,舟向月稳稳地拿着那把匕首,走进了酷热的房间。
他赤脚落在地面上的一刻,白澜好像听到了轻微的“滋”的一声,就像是细嫩的皮肉接触了灼热的铁板。
他听着都觉得很痛,但走进房间的人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一样,一步步走向那个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孩子,最后将刀尖移向了他的额头。
白澜不禁提起了心。
下一刻,刀刃翻转。
那滴血落在孩子紧蹙的眉心,倏忽消失不见。
……
“耳朵耳朵?你还好吗?你醒醒……”
郁归尘被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声音叫醒,眼睛被刺眼的光线晃得几乎睁不开眼。
他勉强睁开眼,看到四面八方堆积如山的珍珠映射出炫目的灿烂白光。
……这里是……魇境里的祭船……
晕过去之前的回忆像潮水一样缓慢地涌回脑海。
他中了血咒失去五感,无法反抗地被带到了祭船,然后在那个银白的鲛人面前经受了几天的折磨。
之后,他在叠加的血咒作用下产生了幻觉,好像做了很多个噩梦……好在终于被唤醒了,那些噩梦中的记忆也在醒来的瞬间淡去,仿佛墨融入水中了无痕迹。
此刻,一张熟悉的年轻脸庞凑在他面前,眼中蒙着层泪水。
他的眉心印着一簇血红的纤细花纹,是一朵花的模样。
这一簇血红仿佛火焰一样灼痛了郁归尘的眼睛,他闭了闭眼,忽然觉得这个花纹有些眼熟。
心底某处隐隐地疼了一下,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那是一件绝不该忘的事,和命一样重要的事……
……忘记了什么呢?
“耳朵?耳朵你别闭眼啊……”
舟向月的声音带了哭腔,他扑在郁归尘身上,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他脸上。
他哭了……
郁归尘浑身都在痛,一切疼痛却在一瞬间尽数隐为背景,唯有被那滴泪砸中的皮肤仿佛被灼伤般鲜明。
眩晕的视野中,他看见舟向月眼角不断有眼泪涌出,沿着苍白脸颊滑落,一滴滴仿佛砸在他的心上。
“……你别哭,”他下意识开口,嗓音低哑干涩,“不痛。”
郁归尘想伸手擦掉他的眼泪,一抬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同一时间,视野中那些灿烂的珍珠光芒突然暗淡下去,变成刺眼的血红。
满地的珍珠不是白的,是血红的,像是一地鲜血,又像是燃烧的火海……
“咦?你居然还认得我啊。”
极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舟向月温声细语道。
他温柔地低头看着他,缓缓露出一个惆怅的微笑,好像很是遗憾,“那就没办法了……”
郁归尘感到冰凉尖锐的东西抵在了他的心口,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对自己做过的那样……
不,不对……
心脏在刀刃下跳动得愈发急促,当年,你捅的不是这里……
可是眼前的舟向月神情就像当年一样冷漠,他手中用力,冰凉刀刃割开皮肤,稳稳地刺入血肉深处。
灼热剧痛自心口撕裂开来,仿佛剜入心脏的不是一把冰冷的刀,而是一团带有利刃的火。
剧痛的火焰一直向深处延伸,沿着四肢百骸蔓延,痛得他浑身颤抖却无法反抗,如同被穿透了四肢架在火上烤。
火海一寸寸吞噬了他的躯体,将他焚为灰烬……
郁归尘猛然从床上坐起,呼吸急促,身上全是冷汗。
一阵冷风传来,额上一片凉意。
……他居然睡着了,还做了个噩梦。
他梦到了什么?
……想不起来了。大概又是那个纠缠他多年的梦魇。
郁归尘看着空空荡荡的卧室,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按住心口,感觉很久很久以前的伤口隐隐作痛,心头好像被剜走了一块,空洞地漏着风。
郁归尘皱紧眉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只是回忆起了睡前发生的事。
……舟倾死了。
就在他面前,死在他的怀抱里,被万箭穿心。
一股窒息感从心口泛起,他隐约觉得,舟倾死的那一刻,他洞悉了某个秘密……
可他现在却想不起来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他只记得自己仿佛行尸走肉一样回到这里,却发现当年那个人留下的剑消失了。
九百年来始终悬挂在他的床头陪伴着他的剑,不翼而飞。
许多人无法理解他的做法,唯有他知道,那个人死后,这把剑是他唯一能感受到一点点他残留气息的遗物。
从很久很久以前,从那个人把奄奄一息的少年带到翠微山之后开始,他再也无法在没有他气息的地方入睡。
如今舟倾死了,剑也消失了,他在床上像往常一样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地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对,他失眠了。
可他为什么刚刚又是从噩梦中醒来?
就在这时,一双冰冷的手臂从背后环抱住郁归尘的腰身。
郁归尘浑身骤然绷紧。
背后贴上来一个冰凉的躯体,他把脸埋在他背上,轻声道:“师父……”
郁归尘周身僵硬如铁,他的脖子仿佛锈蚀一般动弹不得,唯有艰涩的声音从喉中挤出:“……可是,你死了。”
“啊,对,”背后的人在他背上蹭了蹭,叹息一般轻声道,“我死了。”
一声低低的轻笑传来,仿佛尖锥一样刺进他的耳膜,“郁归尘,你还活着……可你居然让我死了。你对得起我么?”
血肉从背后生生撕裂开来,仿佛有一双手从背后穿透了他的胸膛,捏住胸腔里温热的心脏。
然后,重重一捏——
郁归尘猛然从幻觉中清醒过来,胸膛剧烈起伏。
幻觉的惊惧尚未过去,他发现自己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四周狂风呼啸,怀里抱着一个鲜血浸透的身躯。
那是舟倾。
鲜血浸透了他的衣服,让他看起来仿佛穿着一身红衣。
舟倾紧闭着眼,面容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唯有眉心一簇红色花印越发刺眼。
一滴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苍白薄唇微微翕动。
他在无声地对他说,“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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