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星阁就是国师所在的地方。
以前的国师大多还会在城中有个国师府,但当年舟向月扮成国师时只在昱都待了短短一段时间,并没有另外置办一处宅子,一直住在藏星阁里。
郁归尘如同一抹不属于这个世间的鬼影,无声无息地踏入了藏星阁。
这是他年少时很少踏足的地方,他上一次来这里,好像还是抱狐狸进来那一次……
藏星阁里一片昏暗,所有的灯火都灭了,只有刚进门后的回廊上一盏挑起的宫灯,向黑暗中散发出薄薄的光。
郁归尘透过窗户,隐约看到里面那些柜子上的各种奇珍异宝依然像许多年前那样摆放着,但他扫了一眼,就感觉它们比原来更乱了一些。
他沿着阶梯往上走,又经过两层藏经阁。密密麻麻的书籍排列在层层书架上,保存得十分完好。
郁归尘走上一层层阁楼,最后来到了藏星阁的顶层。
阁楼顶层已经很高,从栏杆望出去可以看见依山而建的重重宫殿,星星点点的灯火映出点点亮光。
屋里的门关着,但透过窗户看到里面闪闪烁烁的火光,一个无比熟悉的人影坐在桌前,火光将拉长的影子印在垂落的纱幔和窗纸上。
郁归尘轻轻地推开了门。
坐在桌前的人背对着他,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进门的时候,郁归尘感觉到脚下泛起一片暗红符咒的亮光,就像是踩到了什么一碰就会发光的生物。
他知道那是舟向月在门里设下的阵法,防止有人在他不知晓的情况下进入室内。
但此刻的郁归尘并不真实存在于梦中的空间,他只是游离在这个梦境之外的虚影,所以亮起的红光只有他自己看见,红衣人依然伏案而坐,没有任何反应。
此刻,他右手拿着一支笔,正桌上的几片白色骨简上写字,笔尖落下一串串鲜红痕迹。
昏暗火光将那个瘦削的身影映得明明灭灭,红衣上仿佛有幽暗血光流淌而过,如同一个从黑暗中化形的鬼。
郁归尘瞳孔微缩。
夜晚昏暗的灯火,伏案书写的红衣人,惨白的骨简与血红墨迹……
这一幕实在是太像他发现无邪君真实身份那一晚时的情景,那种熟悉的、被困于火海深处的灼热窒息感攫住了他,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郁归尘在原地停了一下,几乎是强迫自己一步步继续向前走去。
哪怕每前进一步都像是踩在烧得通红的刀尖上,一步比一步更痛。
但他必须要去看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
空气中的温度不断升高,郁归尘几乎听见了火舌舔舐皮肤发出的滋啦响声,那种纠缠了无数个深夜梦魇的烈火焚身之痛越来越明显。
眼前的画面和曾经最深的梦魇重叠,唯一的区别是,此时扮成国师的舟向月一个人在屋里,摘下了那只木雕狐狸面具,露出那张不属于他的妖艳脸庞。
仔细一看,似乎能看见边缘隐隐约约的一点易容痕迹。
怪不得他那时被郁燃揭掉面具,马上又在黑暗中戴上,此后也从来不在明亮的室内摘下来。
郁燃在漆黑的巷子里看不出他乔装的痕迹,但如果在明亮的灯光下,或许就能看破他虚假的面容。
当年他精准拿捏了郁燃的心理,只要探究到面具之下的那张脸、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就不会再去深究这张脸是否也是假象。
他确实被骗过去了。
但是纸包不住火,哪怕掩藏再深,也终有败露的一天。
郁归尘踏着无形的火海,终于走到了舟向月身后。
透过那人单薄的肩头,郁归尘第一次看清了他面前的东西。
的确是他的灵犀法器问苍生和问鬼神,细长的墨绿色笔杆被一只细长白皙的手握着,在连缀成册的白色骨片上勾画出鬼画符似的猩红符文。
那些符文一个个呈现出扭曲诡异的姿态,仿佛断裂交缠的骨架,又像是满地小蛇互相缠绕着爬出奇诡的痕迹,如同燃烧一样闪烁着明明暗暗的血红亮光。
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符文?
翠微山从没教过,郁归尘也从没见过。
他甚至隐隐感觉,这不是应该存在于凡尘中的符咒。
郁归尘想起了某些传闻——
邪神执笔,在亡灵骸骨上书写命运。
凡经过他笔下的命运,就会成为烙印在那些人身上的宿命,终将成为现实。
郁归尘看不懂那些符文,但目光一接触到它们,他就感觉到头痛欲裂,就像是有某种鲜血淋漓的力量要生生撕裂他的灵魂侵蚀进来。
一个恍惚间,他好像忽然看到舟向月就站在他面前,眼眸中倒映着闪闪烁烁的火光,对他缓缓勾起一个微笑。
郁归尘呼吸一窒。
那笑容明明温柔至极,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意味,让他感觉到一种发自本能的危险,就好像一个人闻到了面前凶猛的食肉动物身上传来的血腥味。
然而,还未等他看清舟向月的脸,刺眼的血红猛然在视野中飞溅开来,仿佛一面被鲜血溅满的透明玻璃,遮住了他窥见未知的视线。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下一刻那个幻影就消失了。
那些诡异的血色符文依然令人感到眩晕,却再也没有那种好像要侵蚀进他灵魂的感觉。
郁归尘面前依然是那个伏在桌上用白骨简写字的身影,他一只手拿笔,另一只手则按在胸口上,微微躬身。
……为什么要按着胸口?
郁归尘猛然察觉到萦绕在鼻尖的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了舟向月手下的笔尖。
笔尖划过,留下的墨迹并非那种鲜艳的红,而是隐隐地发着暗,落在白色骨片上转瞬就凝固成了暗红色,之后才随着符文连缀成篇开始闪烁出荧荧血光。
就像是鲜血。
郁归尘身上原本铺天盖地的火焰烧灼感骤然消失,他好像一下子坠入冰海深处,全身血液瞬间凝固。
他知道了。
舟向月用来书写的墨,是他自己的血。
是他的心头血。
他身体上每一寸的秘密都曾袒露在他面前,郁归尘知道,他心口处有许多道重叠的细小伤疤,就像是曾经被尖锐的利器反复多次刺伤又愈合。
郁归尘曾经逼问过他很多次这些伤口到底是怎么来的,但他宁愿胡诌出各种不同的理由搪塞他,也从来不说实话。
他为什么要骗他?
他以血为墨,到底在写什么……
郁归尘回想起那些荒唐的过往,只觉得每一个画面都是对他的凌迟。
……那时的郁燃满心都是痛苦与仇恨,一次次越发粗暴地逼问他。
可无论他如何折腾舟向月,折腾得他不堪忍受地哭出声来,求他放过自己,他也没有一次告诉他哪怕这么一点点真相。
一股刺痛从郁归尘心口蔓延开,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被剜去血肉的是他自己的心。
……他明明那么怕痛的。
他的小狐狸擦破一点皮,就会眼泪汪汪地拱到他怀里给他看。
在凌云塔里受罚的时候,他总是哭天抢地,每每吓得白晏安坐立不安,来看是不是要打出了人命。
郁归尘知道舟向月人前人后从来都是两副面孔,他在别人面前表现出的那些伤痛,不知有多少是真的伤痛,又有多少是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
但如果真的不痛,又何须博取别人的同情……
郁归尘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舟向月那只捂住心口的手。
然而他碰不到,手在碰到的那一刻就像穿过了幻影。
……他不属于这里。
他只是从千年之后回到这一刻的虚影,所窥见的不是未来,而是早已发生过的过去。
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就在这时,舟向月把笔放到一边,好像写完了。
他没有去细看自己写下的诡异字符,伸手三两下把写满了血字的简牍拢到一处,又拿开捂住心口的手,手中赫然是一块沾了血迹的布。
他把布条往旁边的烛火上一盖,随手烧了。
他脸上的神色无比淡漠,似乎心口上被捅了一刀的不是他,写满片片白骨所用的墨,不是他的血。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