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神涣散,他分不清……
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他体会过太多次了……
鬼魂总是难以忘记自己生前最痛苦的事,他也是。
记忆最深处的恐惧和绝望化作火焰自心底向上焚烧,熊熊火海将他吞噬。
纸灰呛人的气味。戴着面具的红衣神像。燃烧的火光。
幼小的他在神像的注视下被剥了人皮,又粘上一身野兽的皮毛……
没有尽头的毒打,没有尽头的疼痛。
梨园里火海熊熊,他抱着小白的尸体,身上着了火,跌跌撞撞地跪倒在神像脚下,求神明对这个世间施以最恶毒的诅咒。
痛不欲生的蝶生蛊。
鬼面陇里纸钱飘飞,如苍白蝴蝶漫天飞舞。
凌云塔里永恒一般寂静的痛苦,一直伴随他到死亡解脱的那一刻。
……已经是鬼了,可他好像又要死了。
鬼死了会怎么样?
大概是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吧。
这次真正死去,他或许会像曾经在凌云塔里濒死时那样,闻到梅面陇里梅花的香味。
等等,梅花的香味……
他还给阿难种了一棵梅花树!
不知愁猛然从疼痛的幻觉中惊醒,阿难也在这个魇境里!
他挣扎着起身,睁开像被火烤一样痛的眼睛,飞快地搜寻远处的身影——妹妹还在。
她好像想冲过来,却被已经开始向下挤压的符阵拦住过不来。
无数重血红的符文旋转成一圈圈漩涡,将整个大厅里的人群分割成许多块,彼此之间都无法顾及。
不知愁猛然咬紧牙关。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
对付符阵绝对是行不通的,根本碰不到邪神的半根毫毛。
擒贼必须先擒王,可是邪神在哪里……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
不知愁强忍着四肢百骸几乎令人发疯的灼痛,目光环视整个混乱的不夜洲大厅——
他看到了不夜洲之心那个蜷缩的银白身影。
找到了!
不夜洲主人是这个魇境曾经的境主。如果这里还有人知道邪神的所在,那就只有他了。
而他一直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可能就是因为被邪神困在那里……正因为他能对邪神产生威胁!
好像有无数银蓝色的蝴蝶从脑海中飞起,化作流水一样清凉的雾气浇熄火焰,抚平血脉里燃烧沸腾的剧痛。
不知愁猛地拔出匕首在心口一剜,细细血线如琴弦一样在指尖一抖,整个人就像是变成了一只轻盈的蝴蝶,瞬间出现在不夜洲之心的斜上空,白衣如蝶翼般翩然散开,无数血红花瓣飘散在身后追逐——
这一瞬间,鲛人睁开了那双银色的眼眸,与空中的不知愁对视。
两人没有说话,他们甚至彼此并不认识,只是一个眼神交流,就像是触发某种灵魂深处的震荡,瞬间便达成了默契。
就是现在!
下一刻,狂风骤起,不夜洲之心光芒大亮!
水晶簇周围,两个银白长发的身影出现在彼此对面,两人掌心相接,长发在狂风中飞舞,就像是镜子照出的对称景象一般,美得惊心动魄。
掌心镜面之处,一面原本不可见的隐形屏障轰然显现,气浪翻涌。
轰!!!
空中的符阵猛然震荡起来,无数血红符咒碎裂落下。
人们纷纷抬头望去——只见洋洋洒洒飘落的落英中,邪神的红衣身影终于在高处显现,映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那两人默契配合、拼尽全力的一击,竟然能逼得邪神现身!
邪神也并不是无懈可击的……
乔青云忽然看见不远处一个人用伤痕累累的手摘下了面具,猛然惊讶道:“……是你!”
这个人她不久前才见过,他明明不属于这里,他是另一个魇境的境主……
下一刻,她又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曾见过的境主。
此时此刻,漫天飞舞的血红花瓣之中,浴血奋战的人们之间,一个又一个原本一直戴着面具的身影摘下了面具,露出面容。
如果有人进过足够多的魇境,就会发现他们都是曾经的境主。
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被血符侵蚀,顷刻间就散成千千万万片血红花瓣,融进邪神的祭阵。
血红符阵在空中旋转,就像是一座飘浮的猩红神坛。
神坛之下,是跪拜的信徒和即将死去的祭品。
神坛之上,则是接受跪拜、享受祭品的神明。
世间无数生离死别、艰难苦楚,不过是神明早已安排好的戏码。
可提线木偶如果有了自己的灵魂,也可能会挣脱神的掌控。
一个个扯断提线的木偶拼死反抗到了最后一刻,哪怕终将魂飞魄散,也拼尽全力地将邪神困在了这里,让他无法隐匿在祭坛之后,高高在上地旁观他们的挣扎与血泪。
就好像冥冥之中,曾经的赌神“蝉”与邪神坐在同一张赌桌上所说的那句话——
今夜宜弑神。
砰!
不知愁重重摔在地上。
不知道不夜洲主人摔到哪里去了,他们撬开邪神的屏障已经耗尽了一切力量,现在反噬加倍,不知愁好像整个人都着了火,痛得他想贴地翻滚,却没有丝毫力气。
滴嗒。
有鲜血滴落在他耳边的地上,他费劲地一睁眼,在晕眩的视野里看到一个戴着白无常面具的少年蹲在面前俯视着他,手中的匕首还在往下滴着血。
这个人的身影好像很眼熟……
少年伸手,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啊……
沈妄生。
不知愁瞳孔微微放大。
他的喉咙已经被诅咒侵蚀得不成样子,嘶哑地低声道:“你也在这里……”
“没想到吧?”
沈妄生低头看着他,露出一个冷笑,“看到你也不得好死,我真是高兴死了。”
不知愁:“……”
他闭嘴了。
他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他现在也快死了,沈妄生要折磨他都来不及,而且他很怀疑他根本没有任何手段可以让他比现在更痛苦。
沈妄生冷冷地盯着他,手中刀光一闪,干净利落地切开了他的喉咙。
血沫从不知愁喉间的伤口涌出,随即散落成血红花雨,乘风飘起。
不知愁缓慢地眨眨眼,对沈妄生嘴唇翕动:“谢谢你。”
一阵风过,他也碎成了无数花瓣。
沈妄生抬起头,看着仇人所化的花瓣飘散到空中。
嘴边有一丝灼热的痛意,他用手指关节一揩,手上便沾了一抹鲜血,随即变成一片猩红花瓣,被风吹起。
沈妄生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他循着那片飞起的花瓣抬头看去,看到空中飘浮着数不清的猩红花瓣,汇成翻涌的血海。
他看到了那个红衣的神明,他曾经入过他的梦。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看见神明垂眼往这边瞥了一眼,与他对视。
那个瞬间,沈妄生挑衅地笑了起来。
他不是神明,不知站在神坛上的神明看他们这些蝼蚁,会是什么感觉。
但他一闭眼,就能想象到神明透过那些飘飞的花瓣,看见一张张流着血泪仰头看向自己的脸。
神明一向只站在高高在上的神坛之上俯视众生。
可众生用尸山血海铺成路,踏着无数冤魂的嚎哭来到神明面前,要向天讨个公道。
沈妄生远远地看见那个穿过血海走向神明的黑衣身影,缓缓闭上眼睛。
视野里最后的景象就是无数纷飞的血红花瓣,凄美而奇诡。
他自己也变成了血红花瓣,向上飘散、飘散……最终消失在不可知的尽头。
没关系,他不必亲手弑神。
他可以做那铺路的砖、搭桥的石,他愿意在黎明到来前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
因为他知道,神的死期已至。
……
郁归尘再次追到那个红衣身影时,如同红色浓云的祭阵几乎已经充斥了脚下的整片区域,隔着血海翻涌的厚重符咒,几乎已经听不见什么活人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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