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宁在路上终于打通了廉润颐的电话,一颗心却完全没能放下。晏司臣和周野迟全在手术室,分不清谁伤得更重一些。霍止才做完体检,各项指标不算太离谱,就是血糖低。安定药效还没过,廉润颐正陪着他打葡萄糖。反倒是这个小沙弥,交流有障碍不说,还重度营养不良,医生刚刚给他测完骨龄,现在被周嵘安领到车里吃饭去了。宋景宁可算想起便宜男友,提了一句:“容遥还没回来么?”廉润颐被她问住,显然也忘记容遥被扣在织淮尚且没回,连忙道:“我联系一下织淮那边,你不要着急。”便把电话挂了。
宋景宁倒是不急,实际上她现在根本无暇顾及容遥的死活。晋灵微面色发灰,两鬓尽是湿汗,宋景宁乍见之下险些被他吓出好歹:“你怎么样?”晋灵微摆摆手,只关心隋原和张郊还有多久能到。宋景宁一怔,反应了一会儿,才说自己与他们不是一路,她跑出来的时候,局里还乱作一锅粥呢。晋灵微听完董成辉的所作所为,原本就无甚血色的脸明显又青了几分。宋景宁才瞧见岸边有几个肩上两道拐的士官在查人,她哑了半天,“这得筛到猴年马月去啊?”晋灵微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他低眉想了一瞬,转手将韩山牧招了过来,“把你的夹克给我。”韩山牧还摸不着头脑,晋灵微已经将外套递了过来,顺便道:“一会儿你什么也不用坐,在我站过的位置上站着就好。”韩山牧这才懂了,一叠声地应道:“明白。”
时值秋末,江岸两旁风急天高,猎猎作响。这夹克既不挡风也不保暖,除了耍帅别无用处。直至挤进人群里,晋灵微才觉得缓过来一些。筛查的速度越来越快,莫云烨盯得眼睛发疼,看着宋景宁的眼神活像是见到救星,宋景宁忍俊不禁,连连摆手叫他歇着去,莫云烨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时手里多了瓶水,他拧开瓶盖后递给宋景宁,问她道:“姓晋的病号呢?怎么转眼就没影儿了。”
宋景宁想说姓晋的病号为了救你那便宜弟弟快连命都搭进去了,还没开口,大后方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道急促的尖叫,宋景宁和莫云烨对视一眼,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惊呼声已经接二连三地响起,原本还在有序排队的旅客顷刻间如同惊弓之鸟般躁动起来。宋景宁连忙仰头瞥向高处——扮作晋灵微模样的韩山牧从几米高的八角亭边缘一跃而下,那士官也神情严肃,看手势是准备紧急疏散人群。宋景宁蓦地反应过来,转身便往乌泱泱的人堆里扎去。
“你……哎!” 人群慌乱时最容易发生踩踏,莫云烨正要拉着宋景宁一起往后躲,宋景宁却执意逆流而上,莫云烨拦不住她,只好硬着头皮同她一起挤进去。
警戒线很快被撤下,摩肩接踵的旅客涌向身后,莫云烨和宋景宁穿行其中,莫云烨在前,尽量为宋景宁辟出一条路。他仗着人高腿长,比宋景宁更先看到海岸线,正午烈阳实在晃眼,莫云烨以手遮目,视线不断收回、再收回,隐约在口岸尽头看见一双倚在栏杆前的人影。与此同时,韩山牧也从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他离得更近,速度也更快,却在莫云烨和宋景宁艰难挤出人群末尾的时候戛然止步,停在了晋灵微的身后处。
通缉令上金发蓝眼的意大利男人就站在那里,一只手从后绕过,亲昵地搭在身边人的肩膀上。韩山牧双手扶膝,急促的呼吸无以平复,心跳愈渐声如擂鼓。他不再后悔把枪借给晋灵微,只要能彻底解决祸患,哪怕真的给他处分也无可厚非——韩山牧心乱如麻地想。
他听见晋灵微问:“你想要什么?”韩山牧好似满腔热血骤饮冰,低垂的视野中,他的枪被慢慢地、慢慢地放到了地上。韩山牧直起身,终于看清了人质的长相——分明就是方才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个。韩山牧瞳孔霎缩,视线再往下挪半寸,便发现他细白的脖颈旁抵着一只银色手枪,而他以一种近乎保护的姿势依偎在枪的主人的怀里。他空洞又茫然的眼睛直至看到来人才重新聚焦,很诧异地喊了一声小云哥。
莫云烨饶是再经历过大风大浪,乍见周知之这副随时都能被捏死的模样也吓得腿软了。他强撑着不露怯,佯装镇定地扬声道:“你别怕!”不知是说给谁听。
周潜江的士官带着举枪的士兵围上来,看似天罗地网,实则一个枪子儿都不会蹦出来。莫云烨咬着牙,悄声问宋景宁:“警察究竟什么时候来?”他下意识用湿漉漉的掌心扣住宋景宁的腕骨,宋景宁沉默了一会儿,抬手将其泛白的指尖从自己手腕上扳开,也说:“你别怕。”
她从游轮遮蔽的阴影中走出来,一步一步地朝晋灵微靠近。Michael看着她,似乎真的思索了一番才认出她来,眼眉一弯:“Mrs.fiancé——”他拖长尾音,轻飘飘地笑问:“你病重的母亲还好么?”
宋景宁一瞬间彷佛再次置身克钦邦,彼时她信口胡诌,可曾想过多年以后的今日竟还有机会当面对峙?宋景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复晋灵微的话:“你想要什么?”她冷静而谨慎地补充道:“你没机会了,Michael。如果你非要有人陪你去死,那就让我来换他。”
一直神情恍惚的周知之听到这句才好像回过神似的,眼眶一红:“宋警官,不必你……”冰凉的枪口往前一顶,周知之骤然噤声,Michael用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脖颈,附耳过去用意语道:“别说话。”
他这一顶一掐,反倒彻底激怒了晋灵微,晋灵微上前一步,大有鱼死网破之势:“整片码头都被我们围住了,你出不去!我也可以给你船,但空援、海援马上就到,你觉得你还能逃得掉么?”他话锋一转,又怀柔起来:“论旧怨新仇,你该找我们算账才对,为什么偏偏选他给你垫背?只要你放他走,我立刻撤掉一切增援随你上船,只你我二人听天由命,你看怎样?”
“你不放我,晏怎么办?”Michael挑了挑眉,无比快意地说:“叫你们的狙击手小心点,现在杀我,可就永远也找不到他了。”
宋景宁将略微发抖的手藏到身后,在脑中再三回想自己询问廉润颐时对方予以的笃定回答,心绪又平复下来。她不动声色地朝晋灵微瞥了一眼,晋灵微以眼尾余光接收到信号。两人于是心照不宣,异口同声道:“晏已经死了。”
此话一出,周知之整个人都怔住了。Michael见两人神情不似作假,弥漫在眼底的笑意渐渐消褪而去。宋景宁面无表情:“你从织淮离开,甚至没有带他一起走。你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回来,这不是正合你意么?”她是真的恨到咬牙切齿,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Michael尚且来不及辨别,耳边忽然传来尖锐至极的一声:“你答应过我——”周知之眼中涌出泪来,翻来覆去地重复道:“你答应过我!”他随即剧烈地挣扎起来,像是根本没把抵在命门上的枪口放在眼里。因他习惯和Michael用意语交流,在场的人甚至不知道他在重复什么,变故就在下一秒陡然发生了。晋灵微神色大变,生理本能促使他去捡地上的手枪,弯腰的动作不慎挤压到伤口,疼得他几欲喘不上气,耳边更是嗡鸣不止。待他大汗淋漓地站起身时,场面已经失控。Michael和周知之仿若藤缠树般死死地绞在一起,晋灵微清楚地看见Michael的手指摸到了扳机,他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的一刹那,唯余一个念头盘旋在脑海——太迟了。一切都晚了。
此后经年,晋灵微无数次试图解开这一刻。
Michael那轻而易举就能令周知之当场毙命的手之所以没有按下,究竟是舍不得,还是来不及?周知之向后推时,心里真正想的,又是同生共死的哪一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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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岸的栏杆尚不足一米高,估摸是没想过会有人在这儿寻死。周知之不知是被枪声所惊还是怎么,竟扭身一扑,惯性使得他连着Michael双双跌坠下去。在场所有人都懵了,还是晋灵微最先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就要往前冲,宋景宁眼疾手快地拽住他,“你不要命了!”她怒不可遏地看向那士官:“还看戏呢!到底救不救人了?!”莫云烨再难沉住气,也不管他们如何磨蹭,自己先翻了下去。那士官本想作壁上观,被宋景宁这么一说,又觉得不让救人和不让杀人是两码事,虽说周潜江三令五申不让他们动手,但周知之还是要毫发无损地带回去的。他心思转圜过来,示意手底下的人赶快行动。警笛声传至码头,姗姗来迟的赵适甫一过来便看见码头上的兵下饺子似的往海里跳,他直直奔向宋景宁这边,气喘吁吁地问:“怎么回事?人呢?人呢?!”宋景宁哪有心思搭理他,她搀扶着晋灵微,耳边尽是他厚重又急促的呼吸声,宋景宁蓄积已久的情绪终于全面崩盘,悄无声息地哭了出来,“都说了没你的事了!逞什么强啊!”晋灵微昏昏沉沉地,只觉得羊毛衫里的衬衣似是洇开了一小片,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难受得紧。那厢赵适将将听完韩山牧给他讲的来龙去脉,愕然无措地望向江面,韩山牧忍了又忍,还是凑过去小声说:“晋哥抢了我的枪,怎么办啊赵队?”赵适连回头都不敢,一个劲儿地摇头:“你且等等吧,现在过去惹他,小宋非咬死你不可。”他安慰道:“反正尘埃落定,给他拿一会儿也无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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