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贴在他喉管的利刃蠢蠢欲动地昭示着这把匕首的主人对他的杀心,晏司臣垂下眼睑,视线的末梢成功捕捉到刀身根部刻有一串极其隐蔽的数字。他镇定开口:“这样的匕首我也有一把,只是来得匆忙,没有带在身上。”那人哑声答:“你该感谢老师。若非念在你我师出同门,我定将你杀了抛到山里去。”
蒋东林毕生收徒仅十六位,晏司臣同辈中唯有他师从蒋东林,盛楚是关门弟子。Michael说得没错,Nine的确是蒋东林的学生。
“师兄此言差矣。”晏司臣无动于衷地说,“若非师出同门,合该是我先做掉你才对。”
Nine的手又收紧了些,晏司臣被迫仰起头来,Nine在他耳边恶狠狠道:“你想活命,我可以帮你。但你要告诉我——Michael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晏司臣闻言,竟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像是全然不顾还有一把匕首正严丝合缝地架在他脖子上,连胸腔都发出轻微的震颤。Nine有些恼羞成怒,却也怕伤到晏司臣引来Michael的猜疑,不敢再继续动作。晏司臣仿佛早有预料般抬手缓缓推开Nine的手腕,然后颇为闲适地转身倚上栏杆,眉目含笑地看着Nine。
他说:“师兄……你还真是可爱。这偌大的昙无谶寺里,恐怕唯有你是真心想要我死。”
Nine面容紧绷,直被晏司臣言笑盈盈的坦然神情气得无计可施。忽而一阵穿堂风刮过,晏司臣将冲锋衣的拉链拉到顶端,竖起的衣领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也使得晏司臣的嗓音稍显沉闷,“全部。”他语气寡淡地重复,“Michael全部告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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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用上帝视角俯瞰晏司臣和霍止不是生离就是死别的这些年,就会发现所谓坎坷并非造化有意弄人,当霍止决定以郦蕤舟的身份留在晏司臣身边,被强行绑在一起的姻缘线就已经死死地扼住了命运的齿轮,并在人为拨弄之下数度指引二人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汤凤年看来,霍止的反戈终将成为他受制于人的话柄,霍止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得安宁。
“郦的死是我和汤先生之间达成的交易。”回忆总是令人唏嘘,Michael不无感慨地说:“Gabriel二十二岁成为庇护家族的荣耀,是勃拉姆斯史上最年轻的族长。在我成年并具有继承资格之前,他已然掌权太久。”
“如果他百年之后成为勃拉姆斯历任族长再难攀逾的高峰,作为他的后继——我不能忍受。” Michael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稍显哀伤的湛蓝眼瞳,再开口却是一句与情绪完全背道而驰的冰冷话语:“所以,让他死在平城,就是我最好的选择。”
那如昙花一现般短暂的悲痛仿佛是晏司臣须臾间没能看清的错觉,Michael的神情很快恢复如常,口吻平静地继续说道:“Gabriel早就发现他被多方势力盯上,曾与我筹谋事成以后的脱身之计,并让我届时亲自带人去平城接应。”
Michael派遣得力心腹先行入境打探消息,不曾想刚下飞机就被扮成警察的国安人员以非法入境为由强行逮捕。郦蕤舟卧底平城虽然是机密,但是作为蒋东林的直系上位,汤凤年有资格享有知情权、行动权以及最高指挥权。抓到Michael心腹的是Nine,蒋东林从始至终都一无所知。
国际公约在保护间谍人权的方面制定了许多限制性条款,然而在国安掌握确凿证据之前,汤凤年就暗中指示Nine对Michael的心腹严加审讯。重刑之下心腹终于坦言Gabriel欲在谢潭一举夺权那日全身而退,并透露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计划。
当是时郦蕤舟已经成为Gabriel最为器重的副手,通过线人传回来的情报却从未提及Gabriel有所警觉,可见Gabriel对他也非真正信任——亦或天性狡诈谨慎——总之,参与到这次任务的所有人对此毫无准备,甚至在黎明将至的前夕放松警惕,期待着郦蕤舟全胜而归,成为功勋墙上永不磨灭的传奇。
汤凤年并没有将此事告诉蒋东林,而是通过一些手段辗转地联系到了Michael。哪怕时隔多年,再回忆起汤凤年所言的Michael还是忍不住啧啧称叹,“他那时对我说,Gabriel已是插翅难飞的笼中鸟,倘若我想强行撬开铁笼缝隙放走Gabriel,势必会连累得家族今后被中国警方追到天涯海角。倒不如……”
倒不如取而代之,以Gabriel之死,换取一个在他的引领下安稳无虞的勃拉姆斯。
汤凤年浸淫官场沉浮数十载,即无家世也无人脉,凭借自己的本事步步血汗地攀附到身居高位的彼时彼日,再没有人比他更擅长洞察人心。反观Michael年轻气盛,心中纵有贪欲作祟,却也不曾真正动过杀意,为救Gabriel甘愿亲赴险境,可见叔侄之间并非全无情谊。若没有汤凤年加以引诱,Michael未必会付诸行动。
“郦是你们安插在Gabriel身边的卧底,我也是到了平城以后才知道。”Michael顾及晏司臣的身体,在一个十分陡峭的斜坡前面停了下来,以眼神问询晏司臣是否要走这条路。夕阳的余晖柔软地笼落在晏司臣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清晰地照映出他了无血色的面容,以及薄凉如霜的眉眼。他听见自己问Michael:“所以,你就杀了郦?”
“他成就了我,我何必多此一举。”Michael苦笑强调:“晏,你要相信,我从未想过与你们为敌。”
按照Gabriel的计划,他会掳走燕川作为人质,悬崖呈鹰钩状适合直升机落降,山林由上而下易守难攻,Michael等人埋伏在后山,必要时可以打谢家一个措手不及。
这本是万无一失的良策,Gabriel当风秉烛,能觅得如此生机已是十分难得。然则当他独自逃上悬崖,却发现眼前一片飞沙走石,既没有直升机前来接应,亦没有从小亲自教养到大的侄子带人为他阻拦追捕。身前是万丈悬崖,身后是穷追不舍的昔日下属——而Michael就隐蔽在后面的树林之中,在亲眼目睹了Gabriel被郦蕤舟一击毙命之后,他抬起手来,朝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连开三枪,完成了他与汤凤年之间的交易。
“他是叛徒,为国安所不容。”汤凤年当初只说了这么一句话,Michael向晏司臣如是转述。
晏司臣心如刀绞,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一把扶住了身旁的银杏树。
那两年光景倾尽多少人心血,无数个苦心经营的日日夜夜犹在眼前。且不提孤枕无眠何其难捱,彼时他为保两全殚精竭虑,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到头来,竟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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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ne又惊又怒,大步上前揪起晏司臣衣领,目光如炬:“当初汤局念及郦蕤舟多年出生入死,不忍揭穿他不忠之实,才借Michael的手成全他身后哀荣!”字字句句振聋发聩,晏司臣听在耳中,疼得五脏六腑几欲移位。“就算能活着离开平城,郦蕤舟所犯下的过错也足够让他在监狱里聊度余生——若无汤局,何谈英烈?!”Nine的胸膛剧烈起伏,可见是对郦蕤舟恨之入骨。“还有你……还有你!”Nine直视晏司臣淡漠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压低嗓音:“你敢说你没有二心?!”
晏司臣深杳的眼底骇浪翻涌,像是再难容忍,终于抬起手来,一把攥住了Nine的手腕。Nine猝不及防,揪着晏司臣衣领的手陡然一松,晏司臣趁机探手绕到他身后,迅速抽出了那把别在他腰间的匕首。
“9497……”晏司臣调整着刀身的角度以便能够更好地折射光线,月华清冷如水,映出那串数字的末尾:“Y1……是你。”
Nine冷笑一声:“是我又如何?”
晏司臣看向他的目光莫名平和了些许,狭长的凤眼中似有熠熠的光亮,夹杂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意气轻狂,“师兄,想来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他挑了挑眉,笑容有些狡黠:“你在老师手下的记录是我打破的,不过能保持整整五年已然十分不易,师兄也不必太在意。”蒋东林之于Nine而言已经遥远得几近模糊,Nine有一瞬间的怔忡,又听晏司臣感慨了一句:“听说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再见老师一面,老师对你总是格外惦念一些。”
蒋东林其人惜才如宝,偏又眼高于顶,Nine是他的第一个学生,于一九九四年被年仅三十二岁的蒋东林收为大弟子,一九九七年出师后赴渚宁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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