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上面摆着一只方方正正的骨灰盒,是用百年的金丝楠乌木制成的。因为颜色深,所以积灰格外明显,晏司臣将它取下来,用纸巾细致地擦了一遍,这骨灰盒的份量并不轻,抱在怀里沉甸甸的。晏司臣安静地发了一会儿呆,直至洗衣机嗡地长鸣一声,他才起身把骨灰盒放回了原位。
那份蟹黄小笼包到底还是便宜了宋景宁,晏司臣不屑于理会霍止献的殷勤,宋景宁不敢劝。冰箱里还有半袋速食馄饨,晏司臣煮好之后简单地对付了两口,吃完就出门了。他直奔市中心商场,买了两盒血燕,又在导购员的建议下挑了两袋阿胶,又想起老爷子念叨过收音机不太好用,晏司臣于是按导航找到附近的五金杂货店买了一台收音机,特意把包装盒拆了,才放心地开车驶向城西的居民区。
相比城南的奢华地段,城西多为贫民,住宅楼既破且旧,摇摇欲坠地挺过这些年头。市政府之前下过拆迁的批文,只是拆到一半出了人命官司,承包商互相推诿拒绝担责,这项工程从此便被无限期地耽搁了。
晏司臣的车停在小区外面的步行街上,去的路上途径一家水果摊,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晏司臣于心不忍,复又买了一兜苹果拎了上去。
这栋楼年久失修,台阶踩得稍微用力一些就开始扑簌簌地掉灰,晏司臣弯腰避开结了蜘蛛网的灯罩,停在贴着各类小广告的防盗门前按了门铃。猫眼被福字挡住了,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愈加接近,晏司臣听见一声沉厚的声音:“谁啊?”他松了一口气,“伯父,是我。”
郦父忙不迭地开了门,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欢喜:“小晏儿,你怎么来了?”
晏司臣也不进门,直接将买给郦母的补品和水果放在玄关上,又把收音机递到郦父手里,郦父挑眉道:“买这个干什么?”晏司臣从容地说:“家里那个不是坏了吗,我正好路过二手市场,想起来就顺便买了。”
郦父觉得这收音机不像二手的,正待再问两句,厨房里传来一声:“谁啊?”
郦父手一哆嗦,连忙扬声答道:“社区来调查的。”晏司臣默不作声地抿着唇,等郦父说完了,才压低嗓音问道:“伯母近来身体还好么?”
“好着呢,你别总记挂着我们。”郦父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你工作也忙,不用总来。”
晏司臣眼睑一垂:“我不是很忙。”
郦父还在欲言又止地斟酌着措辞,郦母的声音已经愈渐接近,“怎么还没完事?什么调查啊?”晏司臣想躲也来不及了,只见郦母拿着洗碗布站定在客厅中央正对着门的位置,认出是晏司臣,脸色瞬间大变。郦父此刻什么伤春悲秋的心都没了,他稍稍往前站了两步挡住晏司臣,同时迅速地嘱咐道:“快走吧,我俩都挺好的,你也好好照顾自个儿。”
晏司臣点了点头,转身便要走,郦母冷笑一声:“你来干什么?”这是走不了了,郦父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这不是惦记着你的身体,得了空就来看看你。小晏儿也有些日子没来了,还给你买了这么多东西。”
郦母年轻时就是出了名的泼辣美人,如今老了风头更盛。晏司臣杵在门口没法走,只得问了句伯母好,郦母横眉倒竖,扬手将洗碗布砸了过去:“滚!”她虽然身体不好,骂起人来却中气十足,“别叫我伯母,我不认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这番话晏司臣早就听习惯了,他弯腰捡起洗碗布放到玄关上,不卑不亢地应道:“那我先走了。”郦父夹在中间两头难做,闻言简直求之不得:“去吧,开车注意安全。”
郦母瞥见摆着玄关上的包装盒,三两步上前将它们扔到晏司臣身上,啐道:“少在这儿装好人!我们郦家不要你的东西,拿着它赶紧滚!”说完便砰地关上了门。郦父气急败坏的声音被阻隔在门内:“你说说你还像话吗?小晏儿也是好心……”
“你闭嘴!郦胜秋,你儿子就不是好人了?天底下好人多了去了,怎么就活该你儿子死无全尸?!”
“你……唉,好端端的又提这茬做什么……”
晏司臣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直至这场短暂的争吵彻底平息,才面无表情地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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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母倚在窗前看着楼下,郦父在她身后叼着烟斗,“走了没有?”
郦母目不转睛地盯着,直至晏司臣模糊的身影闯进视线,她看不大清,却还认准是他。往来行人大多独来独往,唯有晏司臣看起来形单影只得可怜,郦母眼尾泛红,坐在床边一角默默出神,郦父长叹一声:“你这是何苦。既然心疼孩子,为什么要闹到这种地步。”郦母抬手拭泪,哀哀斥道:“你懂什么!都已经三年了,你还想拖累他到什么时候?”郦父一时哑口无言,又听郦母哽咽道:“咱们是半截身子进黄土,下辈子也就这么过了。小晏儿才多大,又不是什么法定夫妻,他守得哪门子的寡?”
“那你也不能次次都把人骂出去……他心里也难受。”郦父不忍看她掉泪,又哄劝道:“别哭了,一会儿又该看不清东西了。”
郦母两眼空空,“他不想往前走,咱们得推着他。”
第4章
晏司臣在车里给周礼打电话,那边刚接起来,就被晏司臣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上头给烈士家属批的房子呢?”周礼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有些发懵:“什么房子?”晏司臣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问你上头给郦家的房子到底作不作数。”
晏司臣待人向来疏离有礼,周礼还从未听过他这般风雨欲来的语气,故而答得格外小心翼翼:“锦绣河山的那套房子好好地放着呢,不是老爷子不想搬……么?”
“蒋东林当初怎么嘱咐你们的?”晏司臣的耐心所剩无几,“让你们好生照看着老人,你们就这么照看的?”
周礼太阳穴直抽,只觉得冤枉极了,那房子刚批下来的时候他磨破了嘴皮子都没能劝动郦家二老,蒋东林下的又是死命令,后来他实在没辙,堂堂八尺男儿在顶头上司的办公室哭了一下午,蒋东林才勉为其难亲自上阵,然后就被郦母骂了个狗血淋头,此后再不敢提。周礼愁眉苦脸地试探道:“那赶明儿我抽空去一趟?”
晏司臣扶额阖眼,情绪平复些许,教他过几天再去,周礼一迭声地应了下来。包厢里觥筹交错,周礼悄然坐回原位,盛楚不甚在意地问:“谁啊?”他犹豫道:“是晏哥。”盛楚举杯的手势一顿,偏过头来看他,“怎么了?”
周礼不欲与他说太多晏司臣的事,因而避重就轻道:“让我有空去看望一下郦家二老。”
盛楚便皱起眉来,“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起这茬了?”他这样寻根究底,周礼只好实话实说:“锦绣河山的那套房子不是还空着么,当初咱们没劝动,晏哥又住院,一直耽搁到现在,晏哥就想起来了。城西那片拆得乱七八糟的,晏哥担心老人也是正常。”
盛楚听得心烦意乱,索性道:“还是当面说吧,你再给他打个电话。”
周礼一怔,下意识环顾四周,“这……不太合适吧?”盛楚睨他一眼,周礼打了个哆嗦,拿起手机又出去了。
盛楚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酒杯,有些迷惘地想,他究竟有多长时间没见过晏司臣了?是从那个人的死讯传来之后,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于是连请假报告都没来得及向上呈递,先斩后奏地从国外赶了回来,迎着他憔悴的眼眉,听他嗓音沙哑地告诉自己:“我挺好的,你回吧。”盛楚就要溢出喉咙的话又咽了回去,沉默良久终究无从开口,只能一字一顿地说:“节哀。”彼时他安慰自己,哪有旧人尸骨未寒便教人另寻出路的道理,这么做不合适,更何况晏司臣也不会同意。
后来他隔三差五地听到晏司臣的消息,知道他四处奔走为郦家申请抚恤,他在缅甸执行任务险些有去无回,养伤期间蒋东林不顾反对强迫他提前退役——没有头狼的17组元气大伤,蒋东林承受不起再牺牲一个晏司臣的代价。于是他和其他小组成员远离尘嚣、被安排去了汜江市公安局,悍狼17组也彻底成了不复存在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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