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止终于将自己活成另一番模样,他常常自我混淆,唯有夜深人静时才会从纸醉金迷中清醒过来,白日里的笑容总是虚与委蛇,他觉得累,也算是对身不由己的深切体会。
一夜玉尘压满枝,汜江忽而便入冬了。霍止记得很清楚,那天医院后花园的喷泉结了冰,他身边的路灯挂着半张残破的蛛网,长椅上积雪三寸。他戴着墨镜和口罩,站得腿都要冻僵,晏司臣才出现在六楼左数第二面玻璃窗前,霍止一瞬间眼眶发烫。
晏司臣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脸色很苍白。他没垂眼,只是漫无边际地眺望,神情淡薄寡漠,无端端地冷。他的下颚线太过利落分明,一定是瘦了,霍止咬牙切齿地想,二十六只钢钉,这数字令霍止心惊胆战,蒋东林却说晏司臣术后恢复得很好,再过一周就可以出院了。
晏司臣没在窗前站多久,霍止也没看够,但他还是心满意足地走了。来日方长,他会回到晏司臣身边的,霍止也好,郦蕤舟也罢,晏司臣不在乎,他也无所谓。
第51章
晏司臣此生经历太多起落,唯独这次是失而复得。当年知道郦蕤舟出事的时候他没有哭,蒋东林说上报牺牲的时候他没有哭,在病房签下保密协议的时候他也没有哭。归根结底晏司臣就是不相信郦蕤舟死了,如今他美梦成真,从前不肯为郦蕤舟流的眼泪终是在霍止怀里哭尽了。
大喜大悲后,便是秋后算账的时刻。霍止仍在肝肠寸断,冷不防被晏司臣一把推开,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有些迷茫地看向晏司臣,后者眼眶通红,湿漉漉的睫毛下热雾凝霜,视线仿若锋薄利刃。
古人云君子满腹经纶,霍止不是君子,只有说不出口的检讨,关于晏司臣连声质问的那几句,霍止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答案,只待晏司臣再问一遍,霍止就会说,不是想骗你,也不是不告诉你,就是因为不舍得你孤独终老才回来找你,可晏司臣什么也不问就要走,霍止慌了神,上前一步挡在晏司臣身前,晏司臣皱了下眉,霍止又怔怔让开,再转过身时,晏司臣已走出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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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止回到家,匆匆忙忙换了身干净衣服,而后抱起板砖便去敲晏司臣家的门。他等了很久,显然是晏司臣不予理会,霍止无可奈何,只得输入密码,好在晏司臣没改,门锁咯噔一声,霍止擅自登堂入室。
客厅开着灯,隐约能听见厨房传来的声响,霍止侧首望去,晏司臣似乎是在准备夜宵,正全神贯注地切着什么。他右手边放着半捆还未过水的蔬菜,霍止走过去与晏司臣并肩而立,挽了袖口认认真真地给晏司臣打下手。到底是同床共枕培养出的默契,无需言语交流也能配合得很好。锅中水烧开,霍止也码好了配菜拼盘,晏司臣洗了手,从冰箱中取出一袋挂面,霍止殷勤地递去剪刀,晏司臣恍若未见,将那袋挂面往砧板上一扔,拎起菜刀就砍,那劲道别说区区塑封,咣当一声巨响后砧板中央刀痕近半寸深,霍止默默收回剪刀置在高处,低眉顺眼地退到一旁,到底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他瞥着晏司臣气定神闲,却往锅里下了两束挂面,或许觉得不够,迟疑片刻后又填了半束。那绝不是一个人的份量,霍止忽然心生底气,他雀跃地勾了勾唇角,眼中熠熠生辉,“给我做的吗?”晏司臣连眼神都未曾给他一个,扣好锅盖就从厨房走了出去,霍止紧随其后,满腔废话像开了闸,絮絮又叨叨,几次抬手又放下。两人在客厅无意义地打转,晏司臣倏然一停,霍止猝不及防撞上去,转念间暗道天助我也,顺势将人抱了个满怀。
“你难受就往我身上撒气,不要憋在心里。”霍止小心翼翼,嗓音压得又轻又缓,“此事说来话长,你得听我解释。”
晏司臣疲然阖眼,低声问:“倘若不是今日蒋处将你逼到如此境地,你会瞒我到几时?”
“他盼你为悍狼奔命,我却有苦衷!”霍止急忙辩白道,“我身份特殊,你若得知必然涉险,我如何舍得!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宁愿郦蕤舟永远死了,也要你好好活着!”晏司臣闻言呼吸俱颤,咬着牙一字一顿:“放开。”霍止岂敢不听,恋恋不舍地松了手,晏司臣骤然转身,眼尾再度泛红,他直直逼视霍止,“你说这话的意思,是我该快意独活,以慰余生?”
霍止满目萧霜,对此避而不答,“……是我错了。”
晏司臣却瞬间了然于心,只觉血气顷刻上涌,尽数化作滚烫的苦涩,他恍然颔首,“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霍止几次想要开口,终究无从反驳,他咬紧牙关,又听晏司臣哑声问:“你改名换姓回来,见我苟延残喘至今,自你死后茕茕孑立……可还满意?”
“晏晏!”霍止骇然变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信我。”晏司臣竭力隐忍泪意,既已猜出霍止心中所想,多说半个字都是狼狈,然而只此一句,足够霍止听懂,他脸上的血色消褪得干干净净,仿若亘古般绵长的静默后,霍止说:“不是不信你。”他兀自低声重复,看着晏司臣,眼底荒芜一片,“是不信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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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的夜宵因两人吵架而煮成一锅片儿汤。
霍止去厨房收拾残局,晏司臣在沙发上哄狗睡觉,忽然听见霍止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老婆你来一下!”晏司臣淡定抬手将支起来的小狗耳朵捂住,坐得四平八稳,过了一会儿,霍止系着碎花小围裙站在厨房门口,两手举起一只被泡沫淹没的不明物体,很无辜地说:“锅漏了。”
“……”晏司臣太阳穴一跳,抱起愈加沉重的狗肉丸子,边走边疑惑道:“怎么可能,上个月才买的。”
见他腾不出手,霍止胡乱抹了一把锅底,将一块硬币大小的豁口指给他看,晏司臣皱了皱眉,“质量好差,我打个电话投诉一下。”霍止连忙拦道:“犯不上犯不上,这三更半夜的人工客服早就回家睡觉去了,明天我去超市挑最贵的,保证你下班回来就能看见一个崭新又抗烧的锅。”晏司臣警觉抬眼,“你还想有明天?”霍止迅速举起手中的戴罪之锅阻隔了晏司臣犀利的视线,一本正经地说:“我给你送个锅就走。”
晏司臣从善如流地点头,“哦,那你什么时候从我家离开,我要睡觉了。”
“什么叫你家?这不是咱俩的婚房吗?”霍止放下锅,因动作幅度过大而溅了少许泡沫在脸上,他浑然不知,着急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虽然房产证上写的是你一个人的名字,但这房子好歹也是我买的。晏小五,你怎么能翻脸不认你老公呢?”
晏司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轻飘飘地说:“到底是谁不认谁?”
话题已经临近危险边缘,再说怕是又要挑起战火,大丈夫能屈能伸,明哲保身才是上上策,霍止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转身走了,“我去洗砧板。”
晏司臣不催他,霍止就永无止境地磨,砧板洗了八九遍,封盘的保鲜膜贴了又撕、撕了又贴,客厅一点动静儿没有,霍止盘算着这么久也该睡着了,收拾完从厨房出来一看,别说是晏司臣,连板砖都没影儿了。霍止按捺着激动去推卧室的门,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门把手拧不开,晏司臣从里面把门反锁了。
待遇还不如一条狗,霍止心有不甘,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敢借酒疯砸门的郦队长了,他现在只是个连主卧地板都不配拥有的可怜人。
可怜的霍三少爷攥着拳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折腾一天还是睡觉要紧,他得养精蓄锐以备卷土重来,在这个家争得一席之地,起码不能比板砖的地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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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重大事件发生,晏司臣很少提前下班,以至于他四点半就换好衣服从办公室走出来时收到了组内成员异口同声的紧张问候:“发生什么事了老大?”
晏司臣神情颇为微妙,他总不能说自己只是想回去验收一下霍止买的锅,顺便看看某些擅长耍无赖的人有没有趁机在家捣乱,晏司臣掩饰性地咳了咳,非常镇定地解释道:“没什么,今天工作不是很多,都处理完了,我就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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