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止从公司直接过来,开的是那辆晏司臣没见过的大奔,车厢比SUV宽敞不少,车后座放着晏司臣送给霍老爷子的松鹤延年和霍止替他准备的见面礼。霍止在Brioni定制的西服已经送过来好几天了,晏司臣抽不出空,霍止也没告诉他,尺寸全是瞒报的。晏司臣很少出席这种场合,但因为工作偶尔需要,每年都得买几套正装,只不过达不到Brioni的档次。晏司臣觉得没必要。正因如此,霍止提起时才会格外注意晏司臣的神情,他始终介怀晏司臣对他的最初印象——纨绔风流、挥霍无度,从某种层面上讲,在遇到晏司臣之前,这的确是真实的他。霍止私心希望晏司臣能够爱他的所有,包括叛逆恣睢的少时人生——他踽踽走过的、寂寥且无趣的二十年光景。
“你自己订的?”晏司臣有些惊讶,“你都没有问过我的尺寸。”
霍止紧握方向盘的手略微松了松,他漫不经心地点头:“嗯,我把你之前穿过的给他们送过去了,应该会合适。”
晏司臣低头给赵适回了最后一条消息,然后将手机倒扣在仪表台上,他缓缓地吁出一口气,又问霍止取完衣服后去哪儿吃饭。霍止于是心情好了起来,“当然是回家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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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家祖宅依山傍水,是史册可查的民国旧址。据说霍家老祖宗当年是奉系出身,内斗时站错党派,迫不得已逃到汜江归隐。霍止在开车上山的途中将这些讲给晏司臣听,眉宇间笑意揶揄,显然是不信的。他等了好半天,晏司臣也没有应声,霍止诧异侧首,只见晏司臣正垂着眼若有所思,细白的指尖来回摩挲着手中的天鹅绒小盒子。霍止先是喊了一声晏晏,晏司臣没有回神,他又拖长尾音:“媳妇儿——”晏司臣手势一顿,下意识地看向他,四目相对间,霍止成功地捕捉到了晏司臣脸上一闪即逝的茫然神情。
霍止不想他太过紧张,于是将话题从老祖宗直接过渡到现在,他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告诉晏司臣:“我爸和我大哥估计已经到家了,不过他们管不着我,到时候带你认个人就行,不用太在意。”
霍止很少谈及父兄,晏司臣知道他心存芥蒂,有意多问几句。霍止对霍则为本就了解不多,兼之不愿多提,便只说霍行鸾的事。
霍行鸾今年四十有六,膝下儿女双全,在渚宁已经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当年霍李两家姻亲决裂,祝家于霍氏大厦将倾之时予以援手,后来霍行鸾娶祝南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不折不扣的利益置换。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又掺杂了太多不纯粹的东西,祝家倒台那年霍止尚且懵懂无知,如今回想起来,难免慨叹一番,“当时我二哥才工作不久,认为我大哥该及时止损立刻离婚,结果被老爷子骂了个狗血淋头。没过几天我嫂子就带着霍暄和祝续青住进来了。”顿了顿,霍止叹了口气,“祝家那个烂摊子实在是水太深了,且不说人命官司就能追溯出好几条,又正巧赶上换届,我大哥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挽不回这局面。更何况人心不足蛇吞象,祝家不仅行贿还帮着作伪,我大哥四处奔走,到底还是判了十五年,结果我嫂子情绪失控导致霍熙早产,小时候总是病秧秧的。”
车速愈行愈缓,晏司臣偏头看向窗外,一扇略显陈旧的扣环门渐现在视野里。晏司臣神色有些微妙,冷不防听见一声鸣笛,前院佣人很快闻声赶来,先是开了半扇,看见车牌后,便将他们放了进去。
霍止把车停在门庭空处,先行下车去后座取那些礼盒,他买得既多且杂,晏司臣打开另一侧车门要拎一些,霍止便挑轻巧如茶叶罐子的拨了过去。前院是典型的中式园林,朱瓦飞檐的八角亭倚着高耸红枫坐落东南,石板路旁落叶成堆,霍止孩子气地踢了一脚。晏司臣哭笑不得地制止道:“人家辛辛苦苦扫好的,你别给他们添乱。”
霍止和晏司臣进门时饭菜还没摆上桌,老严听见声响迎出来,看都没看霍止一眼,笑眯眯地直奔晏司臣去了,“是小晏警官吧?”霍止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又接过晏司臣拎的那几个,顺便给晏司臣介绍道:“这是严叔。”晏司臣便恭谨地叫了一声:“严叔好。”
霍则为和霍行鸾夫妇对坐在沙发上,霍则为最先瞧见他二人,脸色隐晦难明,目光却直白犀利,只盯着晏司臣上下打量。霍止冷淡开口:“爸。”同时上前一步挡住他视线。
霍行鸾夫妇闻声转身,祝南禾先站了起来,“霍止回来了?”不待霍止回答,便歉意地看着晏司臣笑了笑:“听了严叔念叨才知道你来,我正愁没准备见面礼呢。”霍止神情稍霁,悄悄握了握晏司臣的手,轻描淡写道:“以后有的是见面的时候,我替他记着,嫂子可别忘了。”又转头看向霍行鸾,话却是说给晏司臣听的:“忘了介绍,这是我大哥。”晏司臣适时叫人:“大哥。”霍行鸾从容颔首:“你好,我是霍行鸾。”话音刚落,自楼上传来一道兴奋至极的声音:“三叔到家了?”晏司臣抬眼望去,只见少年神采飞扬,一步仨台阶地跳下楼梯,冲到霍止面前,“三叔!”正是霍暄。
霍暄今年虚岁二十,脾性张狂,恰似霍止少年时,叔侄二人因而惺惺相惜,感情颇深。霍暄自幼将霍止当成偶像标杆,十六岁那年学霍止离家出走,结果不出一周就被霍行鸾逮了回去,关禁闭期间霍暄妄图翻窗逃走又吓哭霍熙,霍行鸾给了俩耳光,才算彻底老实。
霍暄大半年没见到霍止了,他下学期就要出国交换,有一肚子的话想问霍止,注意力却被霍止身边的晏司臣吸引。霍暄只当是他三叔的朋友,不料霍止却道:“看什么看,不会叫人?”
霍暄有些懵:“……啊?叫什么人?”
霍止说:“这是我老婆,你说叫什么?”
从始至终一直坐在沙发上的霍则为陡然起身,喊着老严,面沉如水地说:“叫爸下来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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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因为霍老爷子态度分明,哪怕霍则为全程面色铁青,饭桌上的气氛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霍老爷子问了晏司臣许多事,他的工作、他的家庭,甚至包括将来是否有和霍止出国结婚的打算,这些问题他不曾和霍止提起,霍止却罕见地没有插科打诨,任凭晏司臣一句一句地答,偶尔出言催促他吃饭。坐在晏司臣正对面的霍暄食不知味,他看着霍止给晏司臣剥虾,觉得这世界彻底疯了。
霍暄知道他这个三叔向来瞧不起世俗,有些事只要他想做,霍家从上到下谁也管不住。
他对霍止的崇拜致使他潜意识地追随霍止的脚步。霍暄选择交换的大学既是普林斯顿,也曾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参加勒芒车赛,他妄想着有朝一日能像霍止一样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以此来挣脱霍行鸾的束缚。
霍止又盛了两碗汤,其中一碗的香菜末刚被晏司臣挑出来,霍止就顺理成章地端走了。
他们甚至没有看向彼此。霍暄怀疑空气中筑织着黏连的网——能够传递脑电波的那种。他再也吃不下去,无端的愤怒令他摔筷子的幅度过于夸张,清脆且突兀的声响打断了晏司臣的话。霍行鸾面无表情地抬眼,目光极具压迫,不怒自威。祝南禾很快反应过来,责备道:“多大的人了,下手还没轻没重的。”霍暄闷闷地说:“霍熙说她到家以后给我打电话,我先上楼了。”
霍熙明年初升高,下个月还要考雅思,课业压力重,周末也不自由,所以没有跟着一起回来。祝南禾颔首应允,生怕他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霍暄于是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老爷子没有午睡的习惯,饭后老严催他吃降压药,霍老爷子一边数药片一边慢悠悠地问霍止,为什么明知道他不吃燕窝还买回来两大盒,霍止面不改色地说:“都是小五买的,谁让他事先没问过我。”晏司臣心虚地别开眼,又听霍止埋怨道:“他准备什么也不给我瞧,您赶快全拆了吧,就当是给我开眼了。”晏司臣耳根都要烧起来,他不敢直视霍老爷子,只默默抬手拧霍止后腰,霍老爷子就着温水吞药片,苦得直皱眉,眼尾余光在满目狡黠的小孙子和低眉顺眼的孙媳妇儿身上转了一个来回,心里忽然又涌出一股子尘埃落定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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