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莱斯这才直观地了解到,旧营的前辈们人也很少,大家总共凑起来不过两百余人而已。
“其余的死光了。”前辈们如此回答。
白天好似作了一场大梦,龙骑们浑浑噩噩地度过一整个下午,晚间睡意全无。
营内主路铺满许多龙骑的身影,扎成堆,妄想在初春晚间取暖。
马可允许新兵们今晚多留一阵透透气,因为他知道,那群少年们必须取暖,取增添心底一丝安定的暖。
而他们的柴火,源自旧营老兵。
新兵睡不着理所应当,毕竟不知道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前辈们一样不睡觉,为何选择看星星吹冷风,成了大家感兴趣的事情。
“你要是见了狂沙,你今晚照样闭不上眼睛。”一位五官粗犷的老兵叼着草说。
“我见过狂沙!”瘦猴杰登凑上前,讲述白湖城的遭遇。
龙骑新兵不耐烦地把他推开,这故事瘦猴杰登快讲烂了,他们耳朵起茧还作呕,大家要听点有用的。
“到战场,我们该咋做啊?”新兵忐忑问。
“杀敌。”
“有没有其他需要注意的事情?”
“脑袋别搬家,捣烂死人心脏。”
“……”
新兵眼看前辈嘴里吐不出好话,有些心急:“就没有别的吗?大概像怎么杀死狂沙之类的技巧。”
老兵听罢却笑了,扯掉嘴里的草根:“马可难道没教过你们怎么弄死狂沙?”
少年龙骑们顿时哑然,焦虑把他们头脑搅成一团浆糊,这才晓得问题有多愚蠢。
另一名老兵提来一壶热酒,拔开塞子,酒香徐徐飘出。
“好了,密克,没必要逗娃子,咱们也是这样过来的。”他道。
“喝酒不耽误事吗?”有人开口。
他们问东问西,像刚刚睁眼见着世界的初生婴儿似的。事实上,某种意义上来讲,新兵与婴儿并无差异——二者均没上过战场。
“喝酒壮胆听说过不?战场如同妓院鸨母,唯独一点好:管你微醺或是烂醉,雏鸡还是天阉,‘正常人’抑或‘罪犯之子’……它视同一律,只要你准备好为此支付生命。”
周围起伏低低的笑音。
那一番话哪算得上宽慰,可不得不承认,心里莫名好受许多。
老兵密克跟他的同伴一起分酒,感受热流直达胃部,他喟叹一声。
“关于技巧,只有一个——”
新兵竖耳倾听。
“——拿你的蕃石箭矢捅穿狂沙的屁|眼。”
瘦猴杰登打心眼里想笑,身体做出的反应却截然相反,他平白打了个抖。
少年们牵不动沉重的唇瓣,干脆不说话,安安静静闻酒香,听虫鸣。
时间一分一秒流淌,多呆两秒,便离曙光又近一点,昭示着头顶的铡刀降下一寸。
老兵密克手里突然一空,一个新兵夺去他的酒壶,对着壶嘴猛吹几口。
酒液烧着新兵的嗓子,没喝过这般猛烈的酒,呛得直咳嗽。
老兵哈哈大笑,不计较,帮他拍背顺气。
夤夜的覆盖下,万物寡言少语,而灰影营地絮语不止。
或许因得此时此刻,他们沾染了属于白昼独有的光明。
-
天地不公,温度尽数被分去地面,高空仍然似冬季一般寒冷。
龙族们乘着风飞行,人类将上半身伏低,贴着龙脊兜冷风。
新兵手指痉挛一般抖动,即便快把后槽牙咬碎,也抵不住下唇不受控制地哆嗦。
天太冷了,风太大了,衣服穿太少了。
他不停地试图说服自己,然而心脏传来的鼓动,岂是一件衣服方能解决的?
他眯起“蝉翼”背后的双眼。黑夜还没消退,全凭夜视能力优越的龙族跟队飞行。他连搭档都看不清,何况远处的环境。
但渐渐地,他感受到了沙尘——刮向面盔,划过皮甲,宛若绵绵细雨打在身上。
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人类新兵。
他不想前进了。
新兵被惊惧笼罩。
什么也看不见啊——前方并未传来消息,敌人却仿佛近在眼前,独他与搭档迷失黑色浓雾当中。
停下……怎么还在飞?他不想……
……我不想送死,我要回家!
第57章 首战-岩奎河
昏暗的环境把黄色披风染成金红,一人手持火把,肩甲撞过一名匆忙赶往阵队里的士兵。
火焰在他的侧脸上跳跃起舞,鼻梁骨犹如一把断折的刀,而锋芒藏在眼中,由火光清晰照亮。
他走到一匹战马前,火把递给马倌,翻身上马。
清脆的蹄声经过喧噪的阵队,经过互相呼喝的士兵,经过巨大的投石机……骏马头颅一沉,金属面罩闪过红色光泽,原地转向,与另一匹马紧紧相依。
“支援的是哪个骑士团?” 男人倒干净头盔里的沙子,一边戴上调整,一边向旁侧的人类通信员问。
“灰影。”肩挂橄榄绿披风的通信员回答。
男人手一顿,战马躁动地跺两下蹄子,被他一勒嚼子恢复平静:“就那个佣兵团?”
“还有一群刚招进来的小毛头 。”
男人想啐一口,但头盔已经戴好,他白白承受胸中郁气。
离岩奎河最近的骑士团只有灰影,绿洲阵营派遣他们来施救已是最优之选,大家没得挑。但……这是岩奎河最后一次机会了,耗得起吗?
他将视线投向主帅所在的位置。
战旗垂头耷脑,风不知去向,漆黑的天幕寂若死灰;火光勾勒出主帅的背影——对方化作沉默中的一员。
男人叹口气。最近,他与主帅夜不成寐,常常在营帐里一呆就是一整天,累了便席地而睡,商讨如何应对今日一战。
若非万不得已,又有谁愿意腆着脸求援?此战若败,留给他们的选择只有守城。然而剩余的物资根本支撑不了守城,士兵们的唯一归宿,将是被尘暴淹没。
比起知晓风向,参谋现在更想了解一件事:“人飞哪里了,怎么还不见影?”
“不久,很快就能赶到。”
既然没明确时间,参谋左耳进右耳出,姑且当那群佣兵和小崽子迷路了。
等不起啦……
要么生还,要么覆灭,由今天定夺。
士兵们将自己放进棋格中,炬火一如阵列齐齐整整。
天空逐渐染回一丝色彩,一名步兵手执长剑,转身,穿过人头的缝隙,窥见靛蓝色的苍穹。
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他没有看见想看到的事物,指头慢慢摩挲剑柄,力道紧张而又藏匿隐隐的失望。
步兵转回脑袋,重新将自己塞入肃穆的呼吸声里。
当一切事物回归寂静,旌旗反而有所动作。众人盯着那一抹飞舞的布,灌注全军人的希望……
……风往西吹。
劣势啊。
有士兵黯然发出叹息,那一声拴上沉重、怅然与凄凉铸成的重石,沉入所有将士们的心底。
“隆隆隆隆——”
他们不约而同感受到地面在隐隐震动。
它们来了。
一名骑兵轻吻手心,贴于胸前,那儿挂着家人给的项链;
一名盾兵极目远眺,眼神触摸看不见的地平线,试图透过虚无,再见一见妻女;
一名弓箭手阖上眼帘,嘴中默念不断。
“……赞美您的虚怀……愿您赐福于您忠实的信徒……”
“呜——”
浑厚的号角声穿透空气。
在主帅的指示下,盾兵慢慢前行,脚底有节奏地发出不亚于狂沙轰鸣的响动;人人高举盾牌,形成一道移动的铁墙。
“骑兵,进攻!!!”
地面开始下起马蹄雨,由小渐大,分别从阵队两侧降落,暴雨一般急促。
铁骑们首先引领冲锋。
脱离了军阵,光线变得昏暗。他们离得越发近,熟悉的沙粒将所有人包裹。众人一往无前,即便迎接他们的是恶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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