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折腾到后半夜,江彧已经架好汤锅,守着一锅边缘起泡的红糖姜汤有段时间了。
等那对半切开的枣片、姜条和炖得烂软的水煮蛋在棕红色糖汁里翻滚沸腾,他撩起小半勺尝了尝味儿,这才扯下架子上一条干毛巾,揩干了手。
他端起小碗,朝卧室走去。困意随着步伐愈发加深。
卧室只点了床头一盏小灯,暖光晃得人昏昏欲睡。
来不及清洗的衣物弃置一地,连拖鞋、室外鞋都摆得毫无规矩。
将近凌晨四点,一楼的洗衣房估计也打烊了。
要想换身舒适干净的衣裳,还得从自己的衣柜里挑。
蜷缩在被窝里的小朋友叼着一支温度计,半梦半醒着翻了个身。
“还是睡不着?来,我看看温度计。”江彧放下碗,手掌陷进床单间。他捏起温度计尾部,对准光源转动,细致观察水银柱上的读数,“……三十七度九,算你低烧吧。再高点就得吃退烧药了。”
“不想吃。”裘世焕吸了吸鼻子。
“叫老余来给你看看?”
裘世焕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他是法医。”
江彧忍不住笑了。
“那怎么办才好呢?我家小朋友这个不要那个不要的。”
“大叔。”烧得通红的脸从被窝里慢慢拱了出来,嘴唇小幅度动作着,“大叔带什么吃的来了?”
见他不停偷瞄床头柜处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汤,江彧忍不住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给你准备的,喝点吧。”
裘世焕抿完一小口,嘴也来不及擦便皱着脸连声咳嗽。
江彧毫不意外地掐起手里的烟,让它断在尾部三分之一处。
那支烟完全没点着,他就是嚼嚼卷纸里的碎烟草,过过嘴瘾。
“不适应?”
裘世焕伸了伸舌头。
“好辣好辣,大叔到底放了多少生姜啊?”
“还不是担心你后半夜烧又上去了,喝不下就放着吧。”江彧也对这一身娇气的毛病无可奈何,想从他手边拿回碗,“熬了老半天了,看来,某个小朋友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真的吗?这个也要很长时间吗?”
“其实时间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有人愿意帮你做。对不对?”
裘世焕陷入了沉思。
江彧乘胜追击:“小朋友,我再加个条件吧。如果你喝下去了,明天,我带你出去约会。”
“约会。”裘世焕略显期待地眨了眨眼,讨好地看着江彧,“大叔,明天的约会还像今天一样草率的话——我说不定真的会撕掉大叔的脸皮呢。”
“什么叫草率。”江彧知道对方这句话真假参半,伸手捏住他的鼻子,“我们要是不早点回来,你还要在水里泡多久?我这是为你着想,没想到你还恩将仇报啊。”
“——唔唔,没有没有。那我喝光的话,大叔一定要答应和我约会一整天。”
裘世焕拍掉面前的手,皱着脸开始挑战味蕾的极限。
江彧笑了。
“这才乖嘛,行了。你慢慢喝,喝完了就裹上被子好好睡一觉。对了,不准玩手机啊。”
裘世焕泛着泪花放下汤碗,迷茫地盯着他。
“大叔要去干什么?”
江彧做了个夹烟的标准手势:“有小半天没抽了,我去外头点一根解解瘾头,回来查你房。”
***
房门被夏夜的燥热带上,被窝里冒汗的双足夹住印花床单,向脚心蜷紧。
棉被不知被什么划开了一角,口子大概有五公分,大团大团的结块棉絮流到指缝间,在戒指多样的雕花边缘勾起丝状物。
裘世焕盯着手心的红糖姜汤发呆,然后默默舀起一勺,在唇边吹凉。
袅袅水雾向着天花板汇聚,它上升、缭绕又迟迟不肯散去,如同巨大的乌云盖住了床头灯的暖光。
裘世焕伸手关上小灯,一时之间,烟雾仿佛在骤降的黑暗里聚成云团。
他机械地重复着进食动作。
即使一颗红枣从嘴边滚落,裘世焕依旧目视前方,仿如能透过升旋的雾气窥探到什么东西。
恍惚间,他看见一张宫廷式的巨大餐桌。食物的种类琳琅满目,有红酒、威士忌、千层香粉饼、冰糕、奶油条酥等。
从正座数下来,一个男人似乎将优雅有礼罩拢进了燕尾服间,一种说不清的魅力就在那张英俊而不具攻击性的脸庞上攒动,像是一头高大俊美的雄鹿。
他正关注着右手边的孩子。
男人亲自切下一块肋排,分给男孩。
浅棕色眼眸里的温柔几乎要从睫毛底下溢出来。
“尝尝看,世焕。特意为你准备的西餐。”
“爸爸。”孩子轻轻拉拽对方的衣袖,他已经听见门口的脚步声了,“姐姐回来了,我想去见她。”
男人没有理会,只是用手帕擦拭着孩子嘴角的草莓酱。
“你总是心不在焉,世焕。乖孩子可不能白费了爸爸的心意,不是吗?”
“求你了。我会听话的,从来到这儿的第一天,爸爸就一直不让我见姐姐。”
孩子撒娇般地拉住他,迷人的蓝眼睛快要坠下一串晶莹的泪珠。
男人叹了口气,放下刀叉。
“你总是令人无法拒绝——但满足一个孩子的小小要求也是父亲该做的。带少爷过去,记住,不要让孩子和任何人说话。”
像是对桌上的餐点失去了兴趣,屋子的主人不尽兴地摆摆手,示意身后的侍从领男孩下桌。
“谢谢爸爸!”
孩子高兴地跳下了椅子。
男人撑着下巴,深邃的棕色眼眸懒懒地眯了起来。
孩子被人拉着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两边全是挂画,全是金色的雕塑。
他来到玄关前,来到一个心心念念的身影前。
还不等他抬头。
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如同记忆里写下的字迹,无比温柔地挡住了他的眼睛。
可从颤抖的指缝里,孩子看得清清楚楚。
女孩的双腿血迹斑斑,像刺破人体的鹿角,像鸽血描画的纹身。不过膝的连衣裙挂满泥泞与撕碎的布帛,系带被拉断,垂在胸口两侧。一侧的嘴巴高高肿起,身体一边痉挛,一边流出鼻血。
她肩头上全是烟头烧出来的烙痕,一支金色十字架被牢牢握在手里。
“世焕。”
她的嘴唇微微一动,鲜血瞬间淌过下巴。
“别怕。不用害怕。”
“姐姐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碰你,绝对不会把你交给他们。”
裘世焕低头咬起碗里最后一颗红枣,连没剔干净的枣核都在齿间碾得粉碎。
他对着一面空空如也的墙壁,什么也没有说。
***
火光在指尖忽明忽暗。
思绪如同一绺白烟,尾随着唏嘘的风声渐渐远去。
室外寒风阵阵,江彧活动着肩膀甩掉肩膀上的疲惫。
上半身越过阳台栏杆,兀自点了一支烟。而双脚顶住砌起的瓷砖,进一步避免重心偏移。
今晚没有星星。
寂寥的夜空被一口烟雾模糊得什么都不剩。江彧用力吸了口烟,面颊凹陷下去,过了很久才夹在指缝里把玩。
他看着那团上升的白烟。
这玩意,好像是高中那会儿沾上的。
那段时间自己过的暗无天日,老妈失业,丈夫还沾上了赌瘾,借了高利贷。等男人发现自己没有能力偿还赌债后,非但变卖了家里所有东西,还变着法向亲朋好友要钱。
膝盖跪得久了,再没人肯借了。男人就开始对他们拳脚相向,一开始这件事被老妈挡下来了。她死不松口,连钱的下落都不肯吐露。直到江彧被一个酒瓶砸得头破血流,他老妈才跪在地上哭着求那个男人,用钱换了她儿子的命。
他们是亲生父子。但好像,血缘带来的只是诅咒。
那天晚上像极了今天,看不到一点星星,仿佛地球被遗忘在了宇宙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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