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随左右看了看,一撩袍角,盘腿坐了下来,“来,大家都累坏了,坐下说吧。”
这就是要促膝长谈的意思了。
耶律浚迟疑了一会儿,左右一看,随从们都已经退到了远处,便也重新坐了下来。他这一路可以说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来逃命,一旦脱离险境,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要罢工了。
他坐下来的时候,甚至听到了浑身的骨头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
耶律浚轻轻吸了口气,又问,“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凤随这一路上早已经想过了无数个合适的回答,但真到了面対面的时候,他又觉得他准备的那些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
“我们先来做一个假设吧。”凤随想了想,“你的儿子如今是被留在中京,寄养在了大臣家里?”
耶律浚点点头,这件事他自然也是知情的。
凤随就问他,“你觉得以你儿子的身份,皇太孙的身份,大臣敢不敢管教他?”
耶律浚,“……”
离开中京的这一段时间,他脑子里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才能保住性命,自己的、妻子的……即便偶尔会想到儿子,也只是庆幸他不必跟着自己涉险。凤随的这个问题,说实话,他真的没想过。
凤随又说:“先来假设一下,这位大臣敢管教皇太孙吧。他能怎么管教他呢?规定他的作息时间,给他请先生,监督他读书识字,了解自己本国的文化,顶破天再讲一讲有关大宋的各种风土人情。”
耶律浚把自己代入了一下大臣的处境,点了点头。
如果他是萧兀纳,能够提供给皇太孙的教养,也无非就是这样了。萧兀纳的头衔是北院宣徽使,在中京一干权门当中,并不是什么特别令人瞩目的豪门世家。甚至他们家能请到的先生,也不会是特别有名的那一种。
凤随又说,“现在,我们接着假设。身为父母,対孩子的管教,无非就是他做対了,夸奖他,他做错了的时候,要批评他,给他惩罚。如此,才能给孩子培养起正确的是非观。”
这一点,耶律浚是赞同的,他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凤随话题一转,“那么,请殿下想一想,若是皇太孙犯错,大臣敢不敢惩罚他?”
耶律浚,“……”
耶律浚沉默了。
这个问题是根本不需要他回答的。因为答案大家都清楚。萧兀纳会尽他所能,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给他的儿子,精心照顾他,但他犯了错的时候,他大概只敢在旁边旁敲侧击的提醒两句吧,提醒的时候,还要顾虑到皇太孙的反应,不敢把话说的太明白。
这样养大的孩子,真的可以明事理、辨是非吗?!
凤随又说:“大臣大约会觉得皇太孙身份贵重,轻易不敢让皇太孙涉险,那些可能会有危险的活动,比如游猎、骑马射箭……你猜猜他敢不敢让皇太孙去做?”
耶律浚继续沉默。
他想,萧兀纳大约是不敢的,他只会像供奉一个玉娃娃似的捧着皇太孙,唯恐哪里照料不周,让他碰着、磕着。
“所谓物极必反,”凤随说道:“小时候越是不让干的事,长大了大约都会喜欢去做。而这些活动,如果没有从小训练,会很容易受伤的。”
耶律浚的心头突突直跳。他的母亲萧皇后当年就是因为担心耶律洪基行猎受伤,不顾他的心情多次劝阻,这才失去了耶律洪基的欢心。
他现在能够理解他母亲的一番慈心了。
凤随又说:“如果我们没有出手相救,殿下大约很难逃出生天。”
他不是要在这里收获耶律浚的感谢,摆了摆手,示意他听自己往下说:“殿下可以试着想一想,如果没有你这个做父亲的严加督导,你的儿子在目前这样的环境里,会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耶律浚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情不自禁的拿自己的童年与自己的儿子作比较。他父母双全,从幼年开始,身边的先生无一不是久负盛名的大儒,骑射的师傅也都是耶律洪基从侍卫当中选拔的高手。
可以说,他受的是整个王国最好的教育。
但他的儿子却没有这样的条件,他或许会衣食无忧,还有机会读书识字,但没有人会精心地引导他,灌输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
萧兀纳敢给他讲如何去做一名合格的储君吗?!
会告诉他如何才能治理好这片草原?
如何周旋王庭与各个部落之间的关系吗?!
耶律浚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他不敢想在他死后,他的儿子会被教养成什么样的人。或许萧兀纳也只会看耶律洪基的脸色,供给他儿子优渥的生活环境,将他养成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
在如今的□□势之下,有耶律乙辛盯着,皇太孙只能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窝囊废,才有可能会保住性命。
凤随觉得自己的调料下的差不多了。
“如果,”凤随紧盯着他的眼睛说:“如果耶律洪基再没有生出儿子,那么他百年之后,唯一的继承人,就是皇太孙。请问殿下,你觉得这样培养起来的皇太孙,到底能不能担起治理好这个国家的重任?”
耶律浚一下子站了起来,额头冷汗淋漓。
辽国与大宋的局势日渐紧张,辽国北部的各个小部落又始终不安分……内忧外患,令这个强大的帝国已经显出颓势。
不论凤随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说出这样一番话,他都说到了耶律浚的心坎上。
凤随也跟着他站起来,淡淡说道:“我们之所以要救殿下,只是不想看到未来的辽国因为内耗而变得虚弱。辽宋乃是兄弟之国,唇亡齿寒的道理,相信殿下一定是懂的。”
这话有真有假。但有一点耶律浚还是相信的,辽国强大,対大宋来说并不完全是坏事。尤其燕云诸州还有一大半儿在辽人手里的时候,辽国的存在可以说是大宋在北部的一道屏障。它不但可以牵制西夏诸国,还可以替大宋抵挡住来自北方的敌人。
凤随重申,“辽国强大,対大宋不是坏事。”
至少司空所经历的历史已经给他上了一课,让他意识到了辽国的存在,就是挡在金人面前的一道壕沟。
辽国汉化的程度很深,虽然凶悍,但知廉耻,懂礼仪,行事自有章法。而金人,纯粹就是一群未开化的、残忍嗜血的野兽。如果可以来做选择的话,凤随还是愿意继续跟辽国打交道,而不是金人。
不管凤随的理由能不能喧之于口,耶律浚欠了凤家一个天大的人情都是真的。
耶律浚犹豫了一下,决定也适度的袒露一下自己的诚意,跟他说几句真心话,“国家大事,我目前无权置喙。西九洲……”
凤随微微一笑,“西九洲我们会凭实力来拿。”
耶律浚与他対视,心中有愧意,更多的,却是一种油然而生的豪情。有这样的対手,身为辽国的储君,他怎能一蹶不振?
他怎敢一蹶不振?!
送走耶律浚之后,司空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
如果没有他们横插一脚,在耶律乙辛的围击之下,耶律浚可以说,完全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就如司空所知道的历史一样。
他心里此刻的感觉很古怪,有改变了历史走向的振奋,也有一丝未知的恐慌,不确定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対是错。
或者说,他不确定这样做会不会造成什么令他后悔的结果。
凤随从他身后走了过来,抬起一只手臂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似乎知道司空在纠结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你不是告诉我说尽人事,而后听天命?”
司空哑然失笑。
凤随也笑,“哪怕不从你所知道的那些历史来分析眼下的局势,只说耶律洪基这个人吧。如果只能在他身边留下一个人,我宁愿那个人是耶律浚,也不希望是耶律乙辛。”
耶律浚至少不是一个手段阴毒,毫无下限的奸佞小人。而耶律乙辛做事却是不择手段的。如果有机会跟一个正常人进行一场正当的竞争,谁乐意去跟变态较量谁更没有下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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